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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少年英俠(6)


  這時酒樓上凳翻台歪,碗碎碟破,眾酒客早已走避一空。洪淩波自跟師父出道以來,從未見她在戰陣中落過下風,古墓中受挫于小龍女,只為了不識水性;拂塵雖曾被楊過奪去,轉眼便即奪回,仍是逼得楊過落荒而逃,是以雖見二人向她夾攻,心中毫不擔憂,只是站在一旁觀戰。三人鬥到酣處,李莫愁招數又變,拂塵上發出一股勁風,迫得二人站立不定,霎時之間,耶律齊與楊過迭遇險招。

  耶律燕與完顏萍叫聲:「不好。」同時上前助戰。只拆得三招,耶律燕左腿給拂塵拂中,登時踉蹌跌出,腰間撞上桌緣,才不致摔倒。耶律齊見妹子受傷,心神微亂,被李莫愁幾下猛攻,不由得連連倒退。

  那青衣少女見情勢危急,縱上前來扶起耶律燕退開。李莫愁於惡鬥之際眼觀六路,耳聽八方,見那少女縱起時身法輕盈,顯是名家弟子,揮拂塵往她臉上掠去,問道:「姑娘尊姓?尊師是哪一位?」

  二人相隔丈餘,但拂塵說到就到,晃眼之間,拂塵絲已掠到她臉前。青衣少女嚇了一跳,右手急揚,袖中揮出一根兵刃,將拂塵擋開。李莫愁見這兵刃甚是古怪,晶瑩生光,長約三尺,似乎是根牙簫玉笛,心中琢磨:「這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兵刃?」數下急攻,要逼她盡展所長。那少女抵擋不住,楊過與耶律齊忙搶上相救。但實在難敵李莫愁那東發一招、西劈一掌、飄忽靈動的戰法,頃刻間險象環生。

  楊過心想:「我們只要稍有疏虞,眼前個個難逃性命。」張口大叫:「好媳婦兒,我的好妹子、穿青衣的好姊姊、耶律好師妹,大家快下樓去散散心罷!這賊婆娘厲害得緊。」四個女子聽他亂叫胡嚷,人人脫不了一個「好」字,都不禁皺起了眉頭,眼見情勢確是緊迫已極。陸無雙首先下樓,青衣少女也扶著耶律燕下去。

  兩個化子見這幾個少年英俠為了自己而與李莫愁打得天翻地覆,有心要上前助戰,苦於臂膀斷折,動手不得。他兩人甚有義氣,雖然李莫愁無暇相顧,二人卻始終站著不動,不肯先楊過等人逃命。

  楊過與耶律齊並肩而鬥,抵擋李莫愁愈來愈淩厲的招術,接著完顏萍也退下樓去。楊過道:「耶律兄,這裡手腳施展不開,咱們下樓打罷。」他想到了人多之處,就可乘機溜走。耶律齊道:「好!」兩人並肩從樓梯一步步退下。李莫愁步步搶攻,雖然得勝,心中卻大為惱怒:「我生平要殺誰就殺誰,今日卻教這兩個小子擋住了,若是陸無雙這賤人竟因此逃脫,赤練仙子威名何存?」她一意要擒回陸無雙,跟著追殺下樓。

  眾人各出全力,自酒樓鬥到街心,又自大街鬥到荒郊。楊過不住叫嚷:「親親媳婦兒,親親好妹子,走得越快越好。耶律師妹、青衫姑娘,你們快走罷,咱兩個男子漢死不了。」耶律齊卻一言不發,他年紀只比楊過稍大幾歲,但容色威嚴,沉毅厚重,全然不同于楊過的輕捷剽悍、浮躁跳脫。二人斷後擋敵,耶律齊硬碰硬的擋接敵人毒招,楊過卻縱前躍後,擾亂對方心神。

  李莫愁見小龍女始終沒有現身,更是放心寬懷,全力施展。楊過和耶律齊畢竟功力和她相差太遠,戰到此時,二人均已面紅心跳,呼呼氣喘。李莫愁見狀大喜,心道:「不用半個時辰,便可盡取這批小鬼的性命。」

  正激鬥間,忽聽得空中幾聲唳鳴,聲音清亮,兩頭大鵰往她頭頂疾撲下來,四翅鼓風,只帶得滿地灰沙飛揚,聲勢驚人。楊過識得這對大鵰是郭靖夫婦所養,自己幼時在桃花島上也曾與雙鵰一起玩耍,心想雙鵰既來,郭靖夫婦必在左近,自己反出重陽宮,可不願再與他相見,忙躍後數步,取出人皮面具戴上。

  雙鵰倏左倏右,上下翻飛,不住向李莫愁翅撲喙啄。原來雙鵰記心甚好,當年吃過她冰魄銀針的苦頭,一直懷恨在心,此時在空中遠遠望見,登時飛來搏擊,但害怕她銀針的厲害,一見她揚手,立即振翅上翔。

  耶律齊瞧得好生詭異,見雙鵰難以取勝,叫道:「楊兄,咱們再上,四面夾擊,瞧她怎地?」正要猱身搶上,忽聽東南方馬蹄聲響,一乘馬急馳而至。

  那馬腳步迅捷無比,甫聞蹄聲,便已奔到跟前,身長腿高,遍體紅毛,神駿非凡。李莫愁和耶律齊都是一驚:「這馬怎地如此快法?」馬上騎著個紅衣少女,連人帶馬,宛如一塊大火炭般撲將過來,只有她一張雪白的臉龐才不是紅色。楊過見了雙鵰紅馬,早料到馬上少女是郭靖、黃蓉的女兒郭芙。只見她一勒馬韁,紅馬倏地立住。這馬在急奔之中說定便定,既不人立,複不嘶鳴,神定氣閑。耶律齊自幼在蒙古長大,駿馬不知見過多少,但如此英物卻是從所未見,不由得更是驚訝。他不知此馬乃郭靖在蒙古大漠所得的汗血寶馬,當年是小紅馬,此時馬齒已增,算來已入暮年,但神物畢竟不同凡馬,年歲雖老,仍是筋骨強壯,腳力雄健,不減壯時。

  楊過與郭芙多年不見,偶爾想到她時,總記得她是個驕縱蠻橫的女孩,哪知此時已長成一個顏若春花的美貌少女。她一陣急馳之後,額頭微微見汗,雙頰被紅衣一映,更增嬌豔。她向雙鵰看了片刻,又向耶律齊等人瞥了一眼,眼光掃到楊過臉上時,見他身穿蒙古裝束,戴了面具後又是容貌怪異,不由得雙蛾微蹙,神色間頗有鄙夷之意。

  楊過自幼與她不睦,此番重逢,見她仍是憎惡自己,自卑自傷之心更加強了,心道:「你瞧我不起,難道我就非要你瞧得起不可?你爹爹是當世大俠、你媽媽是丐幫幫主、你外公是武學大宗師,普天下武學之士,無一人不敬重你郭家。可是我父母呢?我媽是個鄉下女子,我爹不知是誰,又死得不明不白……哼,我自然不能跟你比,我生來命苦,受人侮辱。你再來侮辱,我也不在乎。」他站在一旁暗暗傷心,但覺天地之間無人看重自己,活在世上了無意味。只有師父小龍女對自己一片真心,可是此時又不知去了何方?不知今生今世,是否還有重見她的日子?

  心中正自難過,聽得馬蹄聲響,又有兩乘馬馳來。兩匹馬一青一黃,也都是良種,但與郭芙的紅馬相形之下,可就差得太遠。每匹馬上騎著一個少年男子,均是身穿黃衫。

  郭芙叫道:「武家哥哥,又見到這惡女人啦。」馬上少年正是武敦儒、武修文兄弟。二人一見李莫愁,她是殺死母親的大仇人,數年來日夜不忘,豈知在此相見,登時急躍下馬,各抽長劍,左右攻了上去。郭芙叫道:「我也來。」從馬鞍旁取出寶劍,下馬上前助戰。

  李莫愁見敵人越戰越多,卻個個年紀甚輕,眼見兩個少年一上來就是面紅目赤,惡狠狠的情同拚命,劍法純正,顯然也是名家弟子,接著那紅衣美貌少女也攻了上來,一出手劍尖微顫,耀目生光,這一劍斜刺正至,暗藏極厲害的後著,功力雖淺,劍法卻甚是奧妙,心中一凜,叫道:「你是桃花島郭家姑娘?」

  郭芙笑道:「你倒識得我。」刷刷連出兩劍,均是刺向她胸腹之間的要害。李莫愁舉拂塵擋開,心道:「小女孩兒驕橫得緊,憑你這點兒微末本領,竟也敢來向我無禮,若不是忌憚你爹娘,就有十個也一起斃了。」拂塵回轉,正想奪下她長劍,突然兩脅間風聲颯然,武氏兄弟兩柄長劍同時指到。他哥兒倆和郭芙都是郭靖一手親傳的武藝,三人在桃花島上朝夕共處,練的是同樣劍法。三人劍招配合得緊密無比,此退彼進,彼上此落,雖非甚麼陣法,三柄劍使將開來,居然聲勢也大是不弱。

  三人二雕連環搏擊,將李莫愁圍在垓心。若憑他三人真實本領,時刻稍長,李莫愁必能俟機傷得一人,其餘二人就絕難自保。但她眼見敵方人多勢眾,若是一擁而上,倒是不易對敵,若再惹得郭靖夫婦出手,更是討不了好去,當下拂塵回卷,笑道:「小娃娃們,且瞧瞧赤練仙子耍猴兒的手段!」呼呼呼連進六招,每一招都是直指要害,逼得郭芙與武氏兄弟手忙腳亂,不住跳躍避讓,當真有些猴兒的模樣。李莫愁左足獨立,長笑聲中,滴溜溜一個轉身,叫道:「淩波,去罷!」師徒倆向西北方奔去。

  郭芙叫道:「她怕了咱們,追啊!」提劍向前急追。武氏兄弟展開輕功,隨後趕去。李莫愁將拂塵在身後一揮一拂,瀟灑自如,足下微塵不起,輕飄飄的似是緩步而行。洪淩波則是發足急奔。郭芙和武氏兄弟用足力氣,卻與她師徒倆愈離愈遠。只有兩隻大鵰才比李莫愁更快,不斷飛下搏擊。武敦儒眼見今日報仇無望,吹動口哨,召雙鵰回轉。

  耶律齊等生怕三人有失,隨後趕來接應,見郭芙等回轉,當下上前行禮相見。眾人都是少年心性,三言兩語就說得極為投機。耶律齊忽然想起,叫道:「楊兄呢?」完顏萍道:「他一個兒走啦。我問他去哪裡,他理也不理。」說著垂下頭來。

  耶律齊奔上一個小丘,四下瞭望,只見那青衣少女與陸無雙並肩而行,走得已遠,楊過卻是沒半點影蹤。耶律齊茫然若失,他與楊過此次初會,聯手拒敵,為時雖無多久,但數次性命出入於呼吸之間,已大起敵愾同仇之心,見他忽然不別而行,倒似不見了一位多年結交的良友一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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