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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楊過俯頭看陸無雙時,見她臉如金紙,呼吸甚是微弱,受傷實是不輕,伸左手扶住她背脊,讓她慢慢坐起,但聽得格啦、格啦兩聲輕響,卻是骨骼互撞之聲,原來她兩根肋骨被那猛漢一掌擊斷了。她本已昏暈過去,兩根斷骨一動,一陣劇痛,便即醒轉,低低呻吟。楊過道:「怎麼啦?很痛麼?」陸無雙早痛得死去活來,咬牙罵道:「問什麼?自然很痛。抱我進屋去。」楊過托起她身子,不免略有震動。陸無雙斷骨相撞,又是一陣難當劇痛,罵道:「好,鬼傻蛋,你……你故意折磨我。那三個傢伙呢?」楊過出手之時,她已被擊暈,是以不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。

  楊過笑了笑,道:「他們只道你已經死了,拍拍手就走啦。」陸無雙心中略寬,罵道:「你笑什麼?死傻蛋,見我越痛就越開心,是不是?」楊過每聽她罵一句,就想起小龍女當日叱罵自己的情景來。他在活死人墓中與小龍女相處這幾年,實是他一生中最歡悅的日子,小龍女縱然斥責,他因知師父真心相待,仍是內心感到溫暖。此時找尋師父不到,恰好碰到另一個白衣少女,凄苦孤寂之情,竟得稍卻。實則小龍女秉性冷漠,縱對楊過責備,也不過不動聲色的淡淡數說幾句,那會如陸無雙這麼亂罵?但在楊過此時心境,總是有一個年輕女子斥罵自己,遠比無人斥罵為佳,對她的惡言相加只是微笑不理,抱起她放在桌上。陸無雙橫臥下去時斷骨又格格作聲,忍不住大聲呼痛,呼痛時肺部吸氣,牽動肋骨,痛得更加厲害了,咬緊牙關,額頭上全是冷汗。

  楊過道:「我給你接上斷骨好麼?」陸無雙罵道:「臭傻蛋,你會接什麼骨?」楊過道:「我家裏的癩皮狗跟隔壁的大黃狗打架,給咬斷了腿,我就給牠接過骨。還有,王家伯伯的母豬撞斷了肋骨,也是我給接好的。」陸無雙大怒,卻又不敢高聲呼喝,低沉著嗓子道:「你罵我癩皮狗,又罵我母豬。你才是癩皮狗,你才是母豬。」楊過笑道:「就算是豬,我也是公豬啊。再說,那癩皮狗也是雌的,雄狗不會癩皮。」陸無雙雖然伶牙利齒,但每說一句,胸口就一下牽痛,滿心要跟他鬥口,卻是力所不逮,只得閉眼忍痛,不理他的嘮叨。楊過道:「那癩皮狗的骨頭經我一接,過不了幾天就好啦,跟別的狗打起架來,就和沒斷過骨頭一樣。」

  陸無雙心想:「說不定這傻蛋真會接骨。何況若是無人醫治,我準沒命。可是他跟我接骨,便得碰到我胸膛,那……那怎麼是好?哼,他若治我不好,我跟他同歸於盡。若是治好了,我也決不容這見過我身子之人活在世上。」她幼遭慘禍,忍辱掙命,心境本已大異常人,跟隨李莫愁日久,耳染目濡,更學得心狠手辣,小小年紀,卻是滿肚子的惡毒心思,低聲道:「好罷!你若騙我,哼哼,小傻蛋,我決不讓你好好的死。」

  楊過心道:「此時不加刁難,以後只怕再沒機緣了。」於是冷冷的道:「王家伯伯的母豬撞斷了肋骨,他閨女向我千求萬求,連叫我一百聲『好哥哥』,我才去給接骨……」陸無雙連聲道:「呸,呸,呸,臭傻蛋……臭傻蛋……啊唷……」胸口又是一陣劇痛。楊過笑道:「你不肯叫,那也罷了。我回家啦,你好好兒歇著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走向門口。

  陸無雙心想:「此人一去,我定要痛死在這裏了。」只得忍氣道:「你要怎地?」楊過道:「本來嘛,你也得叫我一百聲好哥哥,但你一路上罵得我苦了,須得叫一千聲才成。」陸無雙心下計議:「一切且答應他,待我傷愈,再慢慢整治他不遲。」於是說道:「我就叫你好哥哥,好哥哥,好哥哥……哎唷……哎唷……」楊過道:「好罷,還有九百九十七聲,那就記在賬上,等你好了再叫。」走近身來,伸手去解她衣衫。

  陸無雙不由自主的一縮,驚道:「走開!你幹什麼?」楊過退了一步,道:「隔著衣服接斷骨我可不會,那些癩皮狗、老母豬都是不穿衣服的。」陸無雙也覺好笑,可是若要任他解衣,終覺害羞,過了良久,才低頭道:「好罷,我鬧不過你。」楊過道:「你不愛治就不治,我又不希罕……」

  ***

  正說到此處,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:「這小賤人定然在此方圓二十里之內,咱們趕緊搜尋……」陸無雙一聽到這聲音,只嚇得面無人色,當下顧不得胸前痛楚,伸手按住了楊過的嘴巴,原來外面說話的正是李莫愁。

  楊過聽了她聲音,也是大吃一驚。只聽另一個女子聲音道:「那叫化子肩頭所插的那把彎刀,明明是師妹的銀弧刀,就可惜沒能起出來認一下。」此人自是洪凌波了。

  她師徒倆從活死人墓中死裏逃生,回到赤霞莊來,發見陸無雙竟已逃走,這也罷了,不料她還把一本「五毒秘傳」偷了去。李莫愁橫行江湖,武林人士盡皆忌憚,主要還不因她武功,而在她五毒神掌與冰魄銀針的劇毒。「五毒秘傳」中載得有神掌與銀針上毒藥及解藥的藥性、製法,倘若流傳了出去,赤練仙子便似赤練蛇給人拔去了毒牙。秘傳中所載她早熟爛於胸,自不須帶在身邊,在赤霞莊中又藏得機密萬分,那知陸無雙平日萬事都留上了心,得知師父收藏的所在,既然決意私逃,便連這本書也偷了去。

  李莫愁這一怒真是非同小可,帶了洪凌波連日連夜的追趕,但陸無雙逃出已久,所走的又是荒僻小道。李莫愁師徒自北至南、自南回北兜截了幾次,始終不見她的蹤影。這一晚事有湊巧,師徒倆行至潼關附近,聽得丐幫弟子傳言,召集西路幫眾聚會。李莫愁心想丐幫徒眾遍於天下,耳目靈通,當會有人見到陸無雙,於是師徒倆趕到集會之處,想去打探消息,在路上恰好撞到一名五袋弟子由一名丐幫幫眾背著飛跑,另外十七八名乞兒在旁衛護。李莫愁見那人肩頭插了一柄彎刀,正是陸無雙的銀弧刀。她閃身在旁竊聽,隱約聽到那些乞丐憤然叫嚷,說給一個跛足丫頭用彎刀擲中了肩頭。

  李莫愁大喜,心想他既受傷不久,陸無雙必在左近,當下急步追趕,尋到了那破屋之前。但見屋前燒了一堆火,又微微聞到血腥氣,忙幌亮火摺四下照看,果見地下有幾處血跡,血色尚新,顯是惡鬥未久。李莫愁一拉徒兒的衣袖,向那破屋指了指。洪凌波點點頭,推開屋門,舞劍護身,闖了進去。

  陸無雙聽到師父與師姊說話,已知無倖,把心一橫,躺著等死。只聽得門聲輕響,一條淡黃人影閃了進來,正是師姊洪凌波。

  洪凌波對師妹情誼倒甚不錯,知道此次師父定要使盡諸般惡毒法兒,折磨得師妹痛苦難當,這才慢慢處死,眼見她躺在桌上,當下舉劍往她心窩中刺去,免她零碎受苦。

  劍尖剛要觸及陸無雙心口,李莫愁伸手在她肩頭一拍,洪凌波手臂無勁,立時垂下。李莫愁冷笑道:「難道我不會動手殺人?要你忙什麼?」對陸無雙道:「你見到師父也不拜了麼?」她此時雖當盛怒,仍然言語斯文,一如平素。陸無雙心想:「今日既已落在她手中,不論哀求也好,挺撞也好,總是要苦受折磨。」於是淡淡的道:「你與我家累世深仇,什麼話也不必說啦。」李莫愁靜靜的望著她,目光中也不知是喜是愁。洪凌波臉上滿是哀憐之色。陸無雙上唇微翹,反而神情倨傲。

  三人這麼互相瞪視,過了良久,李莫愁道:「那本書呢?拿來。」陸無雙道:「給一個惡道士、一個臭叫化子搶去啦!」李莫愁暗吃一驚。她與丐幫雖無樑子,跟全真教的過節卻是不小,素知丐幫與全真教淵源極深,這本「五毒秘傳」落入了他們手中,那還了得?

  陸無雙隱約見到師父淡淡輕笑,自是正在思量毒計。她在道上遁逃之際,提心吊膽的只怕師父追來,此刻當真追上了,反而不如先時恐懼,突然間想起:「傻蛋到那裏去了?」她命在頃刻,想起那個骯髒癡呆的牧童,不知不覺竟有一股溫暖親切之感。突然間火光閃亮,蹄聲騰騰直響。

  李莫愁師徒轉過身來,只見一頭大牯牛急奔入門,那牛右角上縛了一柄單刀,左角上縛著一叢燒得正旺的柴火,眼見衝來的勢道極是威猛,李莫愁當即閃身在旁,但見牯牛在屋中打了個圈子,轉身又奔了出去。牯牛進來時橫衝直撞,出去時也是發足狂奔,轉眼間已奔出數丈之外。李莫愁望著牯牛後影,初時微感詫異,隨即心念一動:「是誰在牛角上縛上柴火尖刀?」轉過身來,師徒倆同聲驚呼,躺在桌上的陸無雙已影蹤不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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