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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轉眼向小龍女望去,見她臉上似笑非笑,大有幸災樂禍之意,心中暗暗生氣,當下咬緊牙關,全力與身下的寒冷抗禦。只見小龍女取出一根繩索,在室東的一根鐵釘上繫住,拉繩橫過室中,將繩子的另一端繫在西壁的一口釘上,繩索離地約莫一人來高。她輕輕縱起,橫臥繩上,竟然以繩為床,跟著左掌揮出,掌風到處,燭火登熄。

  楊過大為欽服,說道:「姑姑,明兒你把這本事教給我好不好?」小龍女道:「這本事算得什麼?你好好的學,我有好多厲害本事教你呢。」楊過聽得小龍女肯真心教他,登時將初時的怨氣盡數拋到了九霄雲外,感激之下,不禁流下淚來,哽咽道:「姑姑,你待我這麼好,我先前還恨你呢。」小龍女道:「我趕你出去,你自然恨我,那也沒什麼希奇。」楊過道:「倒不為這個,我只道你也跟我從前的師父一樣,儘教我些不管用的功夫。」

  小龍女聽他話聲顫抖,問道:「你很冷麼?」楊過道:「是啊,這張床底下有什麼古怪,怎地冷得這般厲害?」小龍女道:「你愛不愛睡?」楊過道:「我……我不愛。」小龍女冷笑道:「哼,你不愛睡,普天下武林中的高手,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睡此床而不得呢。」楊過奇道:「那不是活受罪麼?」小龍女道:「哼,原來我寵你憐你,你還當是活受罪,當真不知好歹。」

  楊過聽她口氣,似乎她叫自己睡這冷床確也不是惡意,於是柔聲央求道:「好姑姑,這張冷床有什麼好處,你跟我說好不好?」小龍女道:「你要在這床上睡一生一世,它的好處將來自然知道。合上眼睛,不許再說。」黑暗中聽得她身上衣衫輕輕的響了幾下,似乎翻了個身,她凌空睡在一條繩索之上,居然還能隨便翻身,實是不可思議。

  她最後兩句話聲音嚴峻,楊過不敢再問,於是合上雙眼想睡,但身下一陣陣寒氣透了上來,想著孫婆婆又心中難過,那能睡著?過了良久,輕聲叫道:「姑姑,我抵不住啦。」但聽小龍女呼吸徐緩,已然睡著。他又輕輕叫了兩聲,仍然不聞應聲,心想:「我下床來睡,她不會知道的。」當下悄悄溜下床來,站在當地,大氣也不敢喘一口。

  那知剛站定腳步,瑟的一聲輕響,小龍女已從繩上躍了過來,抓住他左手扭在他背後,將他按在地下。楊過驚叫一聲。小龍女拿起掃帚,在他屁股上用力擊了下去。楊過知道求饒也是枉然,於是咬緊牙關強忍。起初五下甚是疼痛,但到第六下時小龍女落手已輕了些,到最後兩下時只怕他挨受不起,打得更輕。十下打過,提起他往床上一擲,喝道:「你再下來,我還要再打。」

  楊過躺在床上,不作一聲,只聽她將掃帚放回門角落裏,又躍上繩索睡覺。小龍女只道他定要大哭大鬧一場,那知他竟然一聲不響,倒是大出意料之外,問道:「你幹麼不作聲?」楊過道:「沒什麼好作聲的,你說要打,總須要打,討饒也是無用。」小龍女道:「哼,你在心裏罵我。」楊過道:「我心裏沒罵你,你比我從前那些師父好得多。」小龍女奇道:「為什麼?」楊過道:「你雖然打我,心裏卻憐惜我。越打越輕,生怕我疼了。」小龍女被他說中心事,臉上微微一紅,好在黑暗之中,也不致被他瞧見,罵道:「呸,誰憐惜你了,下次你不聽話,我下手就再重些。」

  楊過聽她的語氣溫和,嬉皮笑臉的道:「你打得再重,我也喜歡。」小龍女啐道:「賤骨頭,你一日不挨打,只怕睡不著覺。」楊過道:「那要瞧是誰打我。要是愛我的人打我,我一點也不惱,只怕還高興呢。她打我,是為我好。有的人心裏恨我,只要他罵我一句,瞪我一眼,待我長大了,要一個個去找他算賬。」小龍女道:「你倒說說看,那些人恨你,那些人愛你。」楊過道:「這個我心裏記得清清楚楚。恨我的人不必提啦,多得數不清。愛我的有我死了的媽媽,我的義父,郭靖伯伯,還有孫婆婆和你。」

  小龍女冷笑道:「哼,我才不會愛你呢。孫婆婆叫我照料你,我就照料你,你這輩子可別盼望我有好心待你。」楊過本已冷得難熬,聽了此言,更如當頭潑下一盆冷水,忍著氣問道:「我有什麼不好,為什麼你這般恨我?」小龍女道:「你好不好關我什麼事?我也沒恨你。我這一生就住在這墳墓之中,誰也不愛,誰也不恨。」楊過道:「那有什麼好玩?姑姑,你到外面去過沒有?」小龍女道:「我沒下過終南山,外面也不過有山有樹,有太陽月亮,有什麼好?」

  楊過拍手道:「啊喲,那你可真是枉自活了這一輩子啦。城裏形形色色的東西,那才教好看呢。」當下把自幼東奔西闖所見的諸般事物一一描述。他口才本好,這時加油添醬,更加說得希奇古怪,變幻百端。好在小龍女活了一十八歲從未下過終南山,不管他如何誇張形容,全都信以為真,聽到後來,不禁嘆了口氣。

  楊過道:「姑姑,我帶你出去玩,好不好?」小龍女道:「你別胡說!祖師婆婆留下遺訓,在這活死人墓中住過的人,誰也不許下終南山一步。」楊過嚇了一跳,道:「難道我也不能下山啦?」小龍女道:「自然不能。」楊過聽了倒也並不憂急,心道:「桃花島是海中孤另另的一個島,我去了也能離開,這座大墳又怎當真關得我住?」又問:「你說那個李莫愁李姑娘是你師姊,她自然也在這活死人墓中住過了,怎麼又下終南山去?」小龍女道:「她不聽我師父的話,是師父趕她出去的。」楊過大喜,心想:「有這麼個規矩就好辦,那一天我想出去了,只須不聽你話,讓你趕了出去便是。」但想這番打算可不能露了口風,否則就不靈了。

  兩人談談說說,楊過一時之間倒忘了身上的寒冷,但只住口片刻,全身又冷得發抖,當下央求道:「姑姑,你饒了我罷。我不睡這床啦。」小龍女道:「你跟全真教的師父打架,不肯討一句饒,怎麼現下這般不長進?」楊過笑道:「誰待我不好,他就是打我,我也不肯輸一句口。誰待我好呢,我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願,何況討一句饒?」小龍女呸了一聲,道:「不害臊,誰待你好了?」

  小龍女自幼受師父及孫婆婆撫養長大,十八年來始終與兩個年老婆婆為伴。二人雖然對她甚好,只是她師父要她修習「玉女心經」,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樂之情,只要見她或哭或笑,必有重譴,孫婆婆雖是熱腸之人,卻也不敢礙了她的進修,是以養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氣。這時楊過一來,此人心熱如火,年又幼小,言談舉止自與兩位婆婆截然相反。小龍女聽他說話,明知不對,卻也與他談得娓娓忘倦。她初時收留楊過,全為了孫婆婆的一句請託,但後來聽楊過總說自己待他好,自然而然覺得自己確是待他不錯。

  楊過聽她語音之中並無怒意,大聲叫道:「冷啊,冷啊,姑姑,我抵不住啦。」其實他身上雖冷,卻也不須喊得如此驚天動地。小龍女道:「你別吵,我把這石床的來歷說給你知道。」楊過喜道:「好。我不叫啦,姑姑你說罷。」

  小龍女道:「我說普天下英雄都想睡這張石床,並非騙你。這床是用上古寒玉製成,實是修習上乘內功的良助。」楊過奇道:「這不是石頭麼?」小龍女冷笑道:「你說見過不少古怪物事,可見過這般冰冷的石頭沒有?這是祖師婆婆花了七年心血,到極北苦寒之地,在數百丈堅冰之下挖出來的寒玉。睡在這玉床上練內功,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練的十年。」楊過喜道:「啊,原來有這等好處。」小龍女道:「初時你睡在上面,覺得奇寒難熬,只得運全身功力與之相抗,久而久之,習慣成自然,縱在睡夢之中也是練功不輟。常人練功,就算是最勸奮之人,每日總須有幾個時辰睡覺。要知道練功是逆天而行之事,氣血運轉,均與常時不同,但每晚睡將下來,氣血自不免如舊運轉,倒將白天所練成的功夫十成中耗去了九成,但若在這床上睡覺,睡夢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,反而更增功力。」

  楊過登時領悟,道:「那麼晚間在冰雪上睡覺,也有好處。」小龍女道:「那又不然。一來冰雪被身子偎熱,化而為水,二來這寒玉勝過冰雪之寒數倍。這寒玉床另有一樁好處,大凡修練內功,最忌的是走火入魔,是以平時練功,倒有一半的精神用來去和心火相抗。這寒玉乃天下至陰至寒之物,修道人坐臥其上,心火自清,因此練功時儘可勇猛精進,這豈非比常人練功又快了一倍?」

  楊過喜得心癢難搔,道:「姑姑,你待我真好,你借了這床給我睡,我就不怕武家兄弟與郭芙他們了。全真教的趙志敬他們練功雖久,我也追得上。」小龍女冷冷的道:「祖師婆婆傳下的遺訓,既在這墓中住,就得修性養心,絕了與旁人爭競之念。」楊過急道:「難道他們這般欺侮我,又害死了孫婆婆,咱們就此算了。」小龍女道:「一個人總是要死的,孫婆婆若是不死在郝大通手裏,再過幾年,她好端端的自己也會死。多活幾年,少活幾年,又有什麼分別?報仇雪恨的話,以後不可再跟我提。」

  楊過覺得這些話雖然言之成理,但總有什麼地方不對,只是一時想不出話來反駁。就在此時,寒氣又是陣陣侵襲,不禁發起抖來。小龍女道:「我教你怎生抵擋這床上的寒冷。」於是傳了他幾句口訣與修習內功的法門,正是她那一派的入門根基功夫。楊過依法而練,只練得片刻,便覺寒氣大減,待得內息轉到第三轉,但感身上火熱,再也不嫌冰冷難熬,反覺睡在石床上甚是清涼舒服,雙眼一合,竟迷迷糊糊的睡去了。睡了小半個時辰,熱氣消失,被床上的寒意冷醒了過來,當下又依法用功。如此忽醒忽睡,鬧了一夜,次晨醒轉卻絲毫不感困倦。原來只一夜之間,內力修為上便已有了好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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