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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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郝大通在這柄劍上花了數十載寒暑之功,單以劍法而論,在全真教中可以數得上第三四位,但與這小姑娘翻翻滾滾拆了數十招,竟自佔不到絲毫便宜。小龍女雙綢帶矯夭似靈蛇,圓轉如意,再加兩枚金球不斷發出玎玎之聲,更是擾人心魄。郝大通久戰不下,雖然未落絲毫下風,但想自己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,若與這小女子戰到百招以上,縱然獲勝,也已臉上無光,不由得焦躁起來,劍法忽變,自快轉慢,招式雖然比前緩了數倍,劍上的勁力卻也大了數倍。初時劍鋒須得避開綢帶的捲引,此時威力既增,反而去削斬綢帶。 再拆數招,只聽錚的一響,金球與劍鋒相撞,郝大通內力深厚,將金球反激起來,彈向小龍女面門,當即乘勢追擊,眾道歡呼聲中劍刃隨著綢帶遞進,指向小龍女手腕,滿擬她非撒手放下綢帶不可,否則手腕必致中劍。那知小龍女右手疾翻,已將劍刃抓住,喀的一響,長劍從中斷為兩截。 這一下群道齊聲驚叫,郝大通向後急躍,手中拿著半截斷劍,怔怔發呆。他怎想得到對方手套係以極細極韌的白金絲織成,是她師祖傳下的利器,雖然輕柔軟薄,卻是刀槍不入,任他寶刀利劍都難損傷,劍刃被她驀地抓住,隨即以巧勁折斷。 郝大通臉色蒼白,大敗之餘,一時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巧妙機關,只道她當真是練就了刀槍不入的上乘功夫,顫聲說道:「好好好,貧道認輸。龍姑娘,你把孩子帶走罷。」小龍女道:「你打死了孫婆婆,說一句認輸就算了?」郝大通仰天打個哈哈,慘然道:「我當真老胡塗了!」提起半截斷劍就往頸中抹去。 忽聽錚的一響,手上劇震,卻是一枚銅錢從牆外飛入,將半截斷劍擊在地下。他內力深厚,要從他手中將劍擊落,真是談何容易?郝大通一凜,從這錢鏢打劍的功夫,已知是師兄丘處機到了,抬起頭來,叫道:「丘師哥,小弟無能,辱及我教,你瞧著辦罷。」只聽牆外一人縱聲長笑,說道:「勝負乃是常事,若是打個敗仗就得抹脖子,你師哥再有十八顆腦袋也都割完啦。」人隨聲至,丘處機手持長劍,從牆外躍了進來。 他生性最是豪爽不過,厭煩多鬧虛文,長劍挺出,刺向小龍女手臂,說道:「全真門下丘處機向高鄰討教。」小龍女道:「你這老道倒也爽快。」左掌伸出,又已抓住丘處機的長劍。郝大通大急叫:「師哥,留神!」但為時已經不及,小龍女手上使勁,丘處機力透劍鋒,二人手勁對手勁,喀喇一響,長劍又斷。但小龍女也是震得手臂酸麻,胸口隱隱作痛。只這一招之間,她已知丘處機的武功遠在郝大通之上,自己的「玉女心經」未曾練成,實是勝他不得,當下將斷劍往地下一擲,左手夾著孫婆婆的屍身,右手抱起楊過,雙足一登,身子騰空而起,輕飄飄的從牆頭飛了出去。 丘處機、郝大通等人見她忽然露了這手輕身功夫,不由得相顧駭然。丘郝二人與她交手,己知她武功雖精,比之自己終究尚有不及,但如此了得的輕身功夫卻當真是見所未見。郝大通長嘆一聲,道:「罷了,罷了!」丘處機道:「郝師弟,枉為你修習了這多年道法,連這一點點挫折也勘不破?咱們師兄弟幾個這次到山西,不也鬧了個灰頭土臉?」郝大通驚道:「怎麼?沒人損傷嗎?」丘處機道:「這事說來話長,咱們見馬師哥去。」 原來李莫愁在江南嘉興連傷陸立鼎等數人,隨即遠走山西,在晉北又傷了幾名豪傑。終於激動公憤,當地的武林首領大撒英雄帖,邀請同道群起而攻。全真教也接到了英雄帖。當時馬鈺與丘處機等商議,都說李莫愁雖然作惡多端,但她的師祖終究與重陽先師淵源極深,最好是從中調解,給她一條自新之路。當下劉處玄與孫不二兩人連袂北上。那知李莫愁行踪詭秘,忽隱忽現,劉孫二人竟是奈何她不得,反給她又傷了幾名晉南晉北的好漢。 後來丘處機與王處一帶同十名弟子再去應援。李莫愁自知一人難與眾多好手為敵,便以言語相激,與丘王諸人訂約逐一比武。第一日比試的是孫不二。李莫愁暗下毒手,以冰魄銀針刺傷了她,隨即親上門去,餽贈解藥,叫丘處機等不得不受。這麼一來,全真諸道算是領了她的情,按規矩不能再跟她為敵。諸人相對苦笑,鎩羽而歸。幸好丘處機心急回山,先走一步,沒與王處一等同去太行山遊覽,這才及時救了郝大通的性命。 *** 小龍女出了重陽宮後,放下楊過,抱了孫婆婆的屍身,帶同楊過回到活死人墓中。她將孫婆婆屍身放在她平時所睡的榻上,坐在榻前椅上,支頤於几,呆呆不語。楊過伏在孫婆婆身上,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。過了良久,小龍女道:「人都死了,還哭什麼?你這般哭她,她也不會知道了。」楊過一怔,覺得她這話甚是辛辣無情,但仔細想來,卻也當真如此,傷心益甚,不禁又放聲大哭。 小龍女冷冷的望著他,臉上絲毫不動聲色,又過良久,這才說道:「咱們去葬了她,跟我來。」抱起孫婆婆的屍身出了房門。楊過伸袖抹了眼淚,跟在她後面。墓道中沒半點光亮,他盡力睜大眼睛,也看不見小龍女的白衣背影,只得緊緊跟隨,不敢落後半步。她彎彎曲曲的東繞西迴,走了半晌,推開一道沉重的石門,從懷裏取出火摺打著了火,點燃石桌上的兩盞油燈。楊過四下裏一看,不由得打個寒噤,只見空空曠曠的一座大廳上並列放著五具石棺。凝神細看,見兩具石棺棺蓋已密密蓋著,另外三具的棺蓋卻只推上一半,也不知其中有無屍體。 小龍女指著右邊第一具石棺道:「祖師婆婆睡在這裏。」指著第二具石棺道:「師父睡在這裏。」楊過見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,心中怦怦而跳,不知她要說誰睡在這裏,眼見棺蓋沒有推上,若是有僵屍在內,豈不糟糕之極?只聽她道:「孫婆婆睡在這裏。」楊過才知是具空棺,輕輕吐了一口氣。他望著旁邊兩具空棺,好奇心起,問道:「那兩口棺材呢?」小龍女道:「我師姊李莫愁睡一口,我睡一口。」楊過一呆,道:「李莫愁……李姑娘會回來麼?」小龍女道:「我師父這麼安排了,她總是要回來的。這裏還少一口石棺,因為我師父料不到你會來。」楊過嚇了一跳,忙道:「我不,我不!」小龍女道:「我答允孫婆婆要照料你一生一世。我不離開這兒,你自然也在這兒。」 楊過聽她漠不在乎的談論生死大事,也就再無顧忌,道:「就算你不讓我出去,等你死了,我就出去了。」小龍女道:「我既說要照料你一生一世,就不會比你先死。」楊過道:「為什麼?你年紀比我大啊!」小龍女冷冷的道:「我死之前,自然先殺了你。」楊過嚇了一跳,心想:「那也未必。腳生在我身上,我不會逃走麼?」 小龍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,推開棺蓋,抱起孫婆婆便要放入。楊過心中不捨,說道:「讓我再瞧婆婆一眼。」小龍女見他與孫婆婆相識不過一日,卻已如此重情,不由得好生厭煩,皺了皺眉頭,當下抱著孫婆婆的屍身不動。楊過在暗淡燈光下見孫婆婆面目如生,又想哭泣。小龍女橫了他一眼,將孫婆婆的屍身放入石棺,伸手抓住棺蓋一拉,喀隆一聲響,棺蓋與石棺的筍頭相接,蓋得嚴絲合縫。 小龍女怕楊過再哭,對他一眼也不再瞧,說道:「走罷!」左袖揮處,室中兩盞油燈齊滅,登時黑成一團。楊過怕她將自己關在墓室之中,急忙跟出。 墓中天地,不分日夜。二人鬧了這半天也都倦了。小龍女命楊過睡在孫婆婆房中。楊過自幼獨身浪跡江湖,常在荒郊古廟中過夜,本來膽子甚壯,但這時要他在墓中獨睡一室,想起石棺中那些死人,卻是說不出的害怕。小龍女連說幾聲,他只是不應。小龍女道:「你沒聽見麼?」楊過道:「我怕。」小龍女道:「怕什麼?」楊過道:「我不知道。我不敢一人睡。」小龍女皺眉道:「那麼跟我一房睡罷。」當下帶他到自己的房中。 她在暗中慣了,素來不點燈燭,這時特地為楊過點了一枝蠟燭。楊過見她秀美絕倫,身上衣衫又是皓如白雪,一塵不染,心想她的閨房也必陳設得極為雅致,那知一進房中,不由得大為失望,但見她房中空空洞洞,竟和放置石棺的墓室無異。一塊長條青石作床,床上鋪了張草席,一幅白布當作薄被,此外更無別物。 楊過心想:「不知我睡在那裏?只怕她要我睡在地下。」正想此事,小龍女道:「你睡我的床罷!」楊過道:「那不好,我睡地下好啦。」小龍女臉一板,道:「你要留在這兒,我說什麼,你就得聽話。你跟全真教的道士打架,那由得你。哼哼,可是你若違抗我半點,立時取你性命。」楊過道:「你不用這麼兇,我聽你話就是。」小龍女道:「你還敢頂嘴?」楊過見她年輕美麗,卻硬裝狠霸霸模樣,伸了伸舌頭,就不言語了。小龍女已瞧在眼裏,道:「你伸舌頭幹什麼?不服我是不是?」楊過不答,脫下鞋子,逕自上床睡了。 一睡到床上,只覺徹骨冰涼,大驚之下,赤腳跳下床來。小龍女見他嚇得狼狽,雖然矜持,卻也險些笑出聲來,道:「幹什麼?」楊過見她眼角之間蘊有笑容,便笑道:「這床上有古怪,原來你故意作弄我。」小龍女正色道:「誰作弄你了。這床便是這樣的,快上去睡著。」說著從門角後取出一把掃帚,道:「你若是睡了一陣溜下來,須吃我打十帚。」 楊過見她當真,只得又上床睡倒,這次有了防備,不再驚嚇,只是草席之下似是放了一層厚厚的寒冰,越睡越冷,禁不住全身發抖,上下兩排牙齒相擊,格格作聲。再睡一陣,寒氣透骨,實在忍不下去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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