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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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茅十八凜然站在法場中心,大叫:「咱們都是大漢百姓,花花江山卻給韃子佔了,總有一日,要把韃子殺得乾乾淨淨!」 韋小寶下車進棚,馬車停在棚邊。韋小寶升座,請多隆坐在一旁。多隆皺眉道:「這犯人儘說大逆不道的言語,在這裏煽動人心,咱們儘快把他斬了罷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。」喝道:「帶犯人!」四名親兵將茅十八推進棚來,要按他跪倒,茅十八說甚麼也不肯跪。韋小寶道:「不用跪了。」轉頭向多隆道:「大哥,驗明正身,沒錯罷?」多隆道:「沒錯!」 韋小寶道:「驗明正身,立斬欽犯茅十八一名。」提起硃筆,在木牌上畫了個大圈,摔了出去。一名親兵拾起木牌,將茅十八拉了出去。 韋小寶道:「多大哥,我給你瞧一樣好玩的物事。」說著從衣袖中取出一疊手帕來,遞到多隆面前,手帕上繡的是一幅春宮圖,圖中男女面目俊美,姿態生動。多隆一見之下,目光登時給吸住了,翻過一塊手帕,下面一塊帕子上繡的又是另外一幅春宮,姿勢甚是奇特。多隆笑道:「這模樣倒古怪得緊。」一連翻下去,每塊帕子上所繡的人物姿態愈出愈奇,有一男二女者,有二男三女者。多隆只看得血脈賁張,笑道:「兄弟,這寶貝兒是那裏來的?你給哥哥也買上一套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這是兄弟孝敬大哥的。」多隆如獲至寶,眉花眼笑的連聲多謝,將一疊手帕珍而重之的收入懷中。 便在這時,外面砰砰砰連放三炮,親兵隊長進來稟告:「時辰已到,請大人監斬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!」站起身來,拉著多隆的手,走到棚外。只見茅十八垂頭喪氣的跪在法場之中,便如昏迷了一般。鼓手擂起鼓來,鼓聲一停,披紅掛綵的劊子手舉起手臂,靠在下臂的鬼頭刀向前一推,登時將犯人的腦袋切下,左足飛出,踢開腦袋。犯人身子向前一倒,脖子中鮮血狂噴。 多隆道:「差事辦成了,咱們別過了罷。我要去見皇上覆旨。」韋小寶哽咽道:「多大哥,這人跟我挺有交情,實在是皇上的嚴旨,救他不得,唉!」說著以袖拭淚,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。多隆嘆道:「兄弟很夠義氣。你好好收殮了他,給他安葬,那也是很對得起死者了。」韋小寶應了一聲,哭泣不止。 韋小寶以衣袖拭淚,其實是將袖中備下的生薑揉擦雙眼,辣得眼睛通紅,流淚不止,心中暗暗好笑,慶幸計策成功。多隆又安慰了幾句,送他上了車,這才上馬而去。眾親兵簇擁著馬車,逕回公爵府。另有幾名親兵以草蓆捲起犯人屍首,放入早就備在一旁的棺材,蓋上棺蓋釘實。 觀斬的眾百姓紛紛議論,都說茅十八臨死之前還敢破口大罵,當真是英雄好漢,也有怕事的便出言訶責,說這欽犯大逆不道,決不可讚他,以免惹禍上身。 韋小寶來到府門前下車,那輛馬車逕自向南,出了北京城,一直往南,向揚州而去。 *** 韋小寶進宮覆旨。康熙即行召見。他已得多隆回報,知道韋小寶監斬茅十八時曾流淚不止,這時見他雙目紅腫,心下微感歉仄,又想他忠心為主,很是難得,溫言慰撫了幾句,說道:「小桂子,你抓來的那些羅剎兵,大多數求我釋放回國,我都已放了,卻有二百多名願意留居中國。」 韋小寶道:「北京比莫斯科熱鬧好玩,跟隨皇上辦事,又比跟隨那兩個不中用的羅剎小沙皇,風光多了。」康熙微笑道:「我將這批羅剎兵編為兩個『俄羅斯佐領』。這兩隊兵,就撥歸你統帶罷。你可得好好管束,不許他們在京裏生事。」韋小寶大喜,跪下謝恩。 出得宮來,兩隊羅剎兵已在太和門外金水橋邊侍候。羅剎兵穿了新製的清兵服色,光鮮合身,倒也神氣。韋小寶吩咐:每人賞銀二十兩,給假三天。羅剎兵大叫「烏拉」不已。 終康熙之世,這兩隊羅剎兵一直在清軍中服役,忠心不貳。外國使臣前來北京,見到中國皇帝役使羅剎官兵,無不心中敬畏。直到眾羅剎兵逐漸老死,「俄羅斯佐領」的編制方始裁撤。(按:關於被俘羅剎兵編入清軍詳情,具見俞正燮「癸巳類稿」卷九「俄羅斯佐領考」。蕭一山「清代通史」云:「俘獻京師,玄燁赦之,編為佐領,是為俄羅斯族兵,其苗裔今有存者云。」則俄羅斯兵有和中國女子通婚而生育子女者。) 韋小寶回到府中,公主和其餘六位夫人、三名子女都已從宮中出來,人人得了太后不少賞賜,公主卻愀然不樂。 韋小寶一問,原來太后對七個夫人一視同仁,公主雖是她親生女兒,卻無半句親熱的言語。韋小寶自然明白其中緣故,暗想:「太后沒對你特別不好,已是瞧在你老公份上了。」說道:「太后是很識大體的,只怕對你特別好了,六個姊妹吃醋。」公主怒道:「她是我親娘,對我好些,難道她們也會吃醋?」韋小寶摟住她,笑道:「我對你特別好些,瞧她們吃不吃醋?」眾夫人嘰嘰喳喳,笑成一團。公主是直性子人,大家一鬧,也就釋然了。 此後十多天中,王公大臣一個個設宴和韋小寶慶功道賀,聽戲賭錢,更無虛夕。 這一日多隆來訪,說起馮錫範失蹤了十多天,他家人已告上了順天府。多隆低聲問道:「兄弟,那晚咱們痛打了他一頓,後來怎樣了?」韋小寶道:「後來就送他回家了,這傢伙到那裏去啦?」多隆道:「不是你殺了他?」韋小寶道:「倘若是我叫人殺了他,你一定也在旁瞧著。多大哥,你有沒瞧見?」多隆忙道:「沒有,沒有。咱們只狠狠打了他一頓,那裏殺他了?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。兄弟自從奉旨帶兵後,雖已交卸了副總管的差使,但只要是御前侍衛們幹的事,不論有甚麼干係,兄弟仍然跟大哥一起擔當。」 多隆微笑道:「亂子是不會有的。馮家咬定那晚是前鋒營老泰派人來接他去的,後來就沒回家。順天府親自去拜訪老泰,問起那晚的事。老泰好不尷尬,支支吾吾的不願多說,後來老羞成怒,大發脾氣,順天府也不敢查了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拍拍韋小寶的肩頭,笑道:「兄弟,你是福將。那想到事情會有這麼湊巧,老泰的夫人遲不遲、早不早,偏偏會在這一晚心血來潮,率領娘子軍去攻打甜水井胡同。這一來,甚麼事情都教老泰給擔當了去。」他心中料定,馮錫範定是暗中給韋小寶殺了,這件事自己雖然也擔了些干係,但嫁禍於前鋒營泰都統,卻是大合己意。 他那裏知道,泰都統夫人不遲不早於那時出師,並非湊巧,而是韋小寶算準時刻,派人向她通風報信的。他自然更加不會知道,韋小寶派了親兵,在監斬的蓆棚中搭了複壁,將馮錫範藏於其內。待驗明茅十八正身,牽出蓆棚之時,韋小寶拿出春宮手帕來,引開了多隆的目光,手下親兵立即將茅十八和馮錫範二人掉了包。其時馮錫範昏迷不醒,滿臉是血,衣著打扮和茅十八一模一樣,在法場中低頭而跪,立即斬首,馮茅二人面貌身材雖然有異,卻誰也沒有發覺,劊子手所殺的,其實是馮錫範的頭。 親兵將茅十八抱入緊靠蓆棚的韋大人座車,塞住了他嘴巴,馬不停蹄的送往揚州,過了黃河才跟他說明真相,又送了他三千兩銀子。茅十八死裏逃生,銳氣大挫,又覺韋小寶拚了性命救他,並非不講義氣之人,自也不會再聲張出來了。 *** 韋小寶連日酬酢,也有些膩了,記掛著天地會的兄弟,心想皇帝的手段越來越厲害,自己在公爵府享福,青木堂的眾兄弟可別讓皇帝給一網打盡了,須得商量個計較才是。於是扮作個富家公子模樣,要雙兒扮作了親隨,兩人來到天橋,在人叢中混了半個時辰,便見徐天川背著藥箱,坐在一家小菜館中喝茶。 韋小寶當即走進茶館,在徐天川的座頭上坐了下來,低聲叫道:「徐大哥!」徐天川霍地站起,怒容滿臉,大踏步走了出去。韋小寶一愕,跟了出去,見徐天川儘往僻靜處走去,當下和雙兒遠遠跟隨在後。 徐天川穿過三條胡同,經過兩條小街,來到一條小巷子前,巷口兩株大銀杏樹。他走進巷子,到第五家屋子的大門上打了幾下。板門開處,樊綱迎了出來。他一見到韋小寶,一怔之際,也是怒容滿臉。韋小寶走上前去,笑道:「樊大哥,你好!」樊綱哼了一聲,並不答話。徐天川板起了臉,問道:「韋大人,你是帶了兵馬來捉我們嗎?」 韋小寶忙道:「徐三哥怎……怎麼開這個玩笑?」樊綱快步走到小巷外一張,回進屋來,關上了門。韋小寶和雙兒跟著二人穿過院子,來到大廳,只見李力世、祁清彪、玄貞道人、高彥超、錢老本等一干人都聚在廳上。眾人一見韋小寶,都「啊」的一聲,站起身來。 韋小寶拱手道:「眾位哥哥,大家都好。」玄貞道人怒道:「我們還沒給你害死,總算還不錯!」刷的一聲,拔出了腰間佩劍。韋小寶退了一步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們為甚麼對我……對我這樣?我又沒做……做甚麼對不起你們的事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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