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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六


  公主道:「啊,揚州麗春院,你說過的,那是天下最好玩的地方,你答應過要帶我去玩的。」方怡微笑道:「他損你呢,別聽他的。那是個最不正經的所在。」公主道:「為甚麼不正經?你去玩過嗎?為甚麼你們個個神情這樣古怪?」方怡忍住了笑不答。公主摟住沐劍屏的肩頭,說道:「好妹子,你說給我聽。」沐劍屏漲紅了臉,說道:「那……那是一所妓院。」公主兀自不解,問道:「他媽媽在妓院裏幹甚麼?聽說那是男人玩的地方啊。」方怡笑道:「他從來就愛胡說八道,你只要信了他半句話,就夠你頭痛的了。」

  那日在麗春院中,韋小寶和七個女子大被同眠,除了公主掉了老婊子毛東珠之外,其餘六女此刻都在跟前。公主的兇蠻殊不下於毛東珠,只是既不如她母親陰毒險辣,又年輕貌美得多。韋小寶暗自慶幸,這一下掉包大有道理,倘若此刻陪著自己的不是公主而是她母親,可不知如何是好了,說不定弄到後來,自己也要像老皇爺那樣,又到五台山去出家做和尚,倘若非做和尚不可,這七個老婆是一定要帶去的。

  眼見六女神色忸怩,自是人人想起了那晚的情景,他想:「那一晚黑暗之中,我亂攪一起,也弄不清是誰。阿珂和荃姊姊肚裏懷了我的孩子,那是兩個了,記得還有一個,這可不知是誰,慢慢的總要問了出來。」笑吟吟的道:「咱們就算永遠住在這通吃島上,那也不寂寞啊。荃姊姊、公主、阿珂,你們三個肚子裏已有了我的孩兒,不知還有那一個,肚子裏是有了孩兒的?」

  此言一出,方怡等四女的臉更加紅了。沐劍屏忙道:「我沒有,我沒有。」曾柔見韋小寶的眼光望向自己,便白了他一眼,說道:「沒有!」韋小寶道:「好雙兒,一定是咱們大功告成了。」雙兒一躍而起,躲入了屋角,說道:「不,不!」韋小寶對方怡笑道:「怡姊姊,你呢?你到麗春院時,肚皮裏塞了個枕頭,假裝大肚子,一定有先見之明。」方怡忍不住噗哧一聲,笑了出來,啐道:「死太監,我又沒跟你……怎麼會有……」

  沐劍屏道:「是喲。師姐、曾姐姐、雙兒妹子跟我四個,又沒跟你拜堂成親,怎麼會有孩子呢?小寶你壞死了,你跟荃姊姊、公主、阿珂姊姊幾時拜了天地,也不跟我說,又不請我喝喜酒。」在她想來,世上都是拜天地結了親,這才會生孩子。

  眾人聽她說得天真,都笑了起來。方怡一面笑,一面伸臂摟住了她腰,說道:「小師妹,那麼今兒晚上你就跟他拜天地做夫妻罷。」沐劍屏道:「不成的。這荒島上又沒花轎。我見做新娘子都要穿大紅衣裙,還要鳳冠霞帔,咱們可都沒有。」蘇荃笑道:「將就著一些,也不要緊的。咱們去採些花兒,編個花冠,就算是鳳冠了。」

  韋小寶聽她們說笑,心下卻甚惶惑:「還有一個是誰?難道是阿琪?我記得抱著她走來走去,後來放著她坐在椅上,沒抱她上床。不過那晚妞兒們太多,我胡裏胡塗的抱了她上床可也說不定,倘若她肚子裏有了我的孩子,這小傢伙將來要做蒙古整個兒好的王子。啊喲,不好,難道是老婊子?如果是她,歸辛樹他們可連我的兒子也打死了。」

  只聽沐劍屏道:「就算在這裏拜天地,那也是方師姐先拜。」方怡道:「不,他是郡主娘娘,當然是你先拜。」沐劍屏道:「我們是亡國之人,還講甚麼郡主不郡主。」方怡微笑道:「那麼雙兒妹子先跟他拜天地罷。你跟他的時候最久,一起出死入生的,患難之交,與眾不同。」雙兒紅著臉:「你再說,我要走了。」說著奔向門口,卻被方怡笑著抱住。蘇荃向韋小寶笑道:「小寶,你自己說罷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拜天地的事,慢慢再說。咱們明兒先得葬了師父。」

  眾女一聽,登時肅然,沒想到此人竟然尊師重道,說出這樣一句禮義兼具的話來。

  那知他下面的話卻又露出了本性:「你們七人,個個是我的親親好老婆,大家不分先後大小。以後每天晚上,你們都擲骰子賭輸贏,那一個贏了,那一個就陪我。」說著從懷裏取出那兩顆骰子,吹一口氣,骨碌碌的擲在桌上。公主呸了一聲,道:「你好香麼?那一個輸了才陪你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對,對!好比猜拳行令,輸了的罰酒一杯。那一個先擲?」

  這一晚荒島陋屋,春意融融,擲骰子誰贏誰輸,也不必細表。自今而後,韋家眾女擲骰子便成慣例。韋小寶本來和人擲骰賭博,賭的是金銀財寶,患得患失之際,樂趣盎然,但他作法自斃,此後自身成為眾女的賭注,被迫置身局外,雖有溫柔之福,卻無賭博之樂了。可見花無常開,月有盈缺,世事原不能盡如人意。

  ***

  次日八人直睡到日上三竿,這才起身。韋小寶率領七女,掩埋陳近南的遺體,眼見黃土蓋住了師父的身子,忍不住又放聲大哭。眾女一齊跪下,在墳前行禮。

  公主心中甚是不願,暗想我是堂堂大清公主,怎能向你這反賊跪拜?然而心下明白,自己雖是金枝玉葉,可是在韋小寶心目之中,只怕地位反而最低,親厚不及雙兒、美貌不及阿珂、武功不及蘇荃、機巧不及方怡、天真純善不及沐劍屏、溫柔斯文不及曾柔,差有一日之長者,只不過橫蠻潑辣而已,若是不拜這一拜,只怕韋小寶從此要另眼相看,在骰子中弄鬼作弊,每天晚上賭博之時,使自己場場大勝。當下委委屈屈的也跪了下去,心中祝告:「反賊啊反賊,我公主殿下拜了你這一拜,你沒福消受,到了陰世,只怕要多吃苦頭。」

  眾人拜畢站起,轉過身來。方怡突然叫道:「啊喲,船呢?船到那裏去了?」

  眾人聽她叫得驚惶,齊向海中望去,只見停泊著的那艘大船已不見了影蹤,無不大吃一驚,極目遠眺,唯見碧海無際,遠遠與藍天相接,海面上數十頭白鳥上下飛翔。蘇荃奔上懸崖,向島周瞭望,東南西北都不見那船的蹤跡。方怡奔向山洞,去查看收藏著的帆舵船具,不出所料,果然已不知去向。

  眾人聚在一起,面面相覷,心下都不禁害怕。昨晚八人說笑玩鬧,直至深宵方睡,忘了輪值守夜,竟給船夫偷了船具,將船駛走,從此困於孤島,再也難以脫身。韋小寶想到施琅和鄭克塽定會帶兵前來復仇,自己八人如何抵敵?就算蘇荃、公主、阿珂趕緊生下三個孩兒,也不過十一人而已。

  蘇荃安慰眾人:「事已如此,急也無用。咱們慢慢再想法子。」

  回到屋中,眾人自是異口同聲的大罵船夫,但罵得個把時辰,也沒甚麼新鮮花樣罵出來了。蘇荃對韋小寶道:「眼下得防備清兵重來。小寶,你瞧怎麼辦?」韋小寶道:「清兵再來,人數定然不少,打是打不過的。咱們只有躲了起來,只盼他們一下子找不到,以為咱們早已乘船走了。」蘇荃點頭道:「這話很是。清兵決計猜不到我們的船會給人偷走。」韋小寶高興起來,說道:「倘若我是施琅,就不會再來。他料想我們當然立即腳底抹油,那有傻不哩嘰的呆在這裏,等他前來捉拿之理?」

  公主道:「倘若他稟告了皇帝哥哥,皇帝哥哥就會派人來瞧瞧,就算我們已經逃了,也好尋些線索,瞧我們去了那裏。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施琅不會稟告皇上的。」公主瞪眼道:「為甚麼?」韋小寶道:「他如稟告了,皇上自然就問:為甚麼不將我們抓去。我只好承認打了敗仗,豈不是自討苦吃?」

  蘇荃笑道:「很是,很是。小寶做官的本事高明。瞞上不瞞下,是做官的要緊訣竅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荃姊姊倘若去做官,包你升大官,發大財。」蘇荃微微一笑,心想:「神龍教中那些人幹的花樣,還不是跟官場上差不多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施琅一說出來,皇上怪他沒用,那也罷了,必定還派他帶兵前來捉拿。施琅料想我們早已逃走,那裏還捉得著?這豈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煩?還不如悶聲大發財罷。」

  眾女一聽都覺有理,憂愁稍解。

  公主道:「鄭克塽那小子呢?他這口氣只怕嚥不下去罷?」說著向阿珂望了一眼。眾人都知道她這話含意,那自是說:「這個如花似玉的阿珂,他怎肯放手,不帶兵來奪回去?」

  阿珂滿臉通紅,低下了頭,說道:「他要是再來,我……我便自盡,決計不跟他去。」語氣極是堅決。

  韋小寶大喜,心想阿珂對自己向來無情,是自己使盡詭計,偷搶拐騙,才弄到了手,此刻聽了這句話,真比立刻弄到十艘大船還要歡喜,情不自禁,便一把抱住了她,在她臉上嗒的一聲,親了一下,說道:「好阿珂,他不敢來的,他還欠了我三百八十萬兩銀子。他有天大的膽子,來見債主?」

  公主道:「哎唷,好肉麻!他帶了兵來捉住了你,將借據搶了過去,又將阿珂奪了去,再將你的爹爹、媽媽、奶奶、外婆賣給你,一共七百六十萬兩銀子,割下你的指頭,叫你寫一張借據,算欠了他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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