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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八


  阿琪向葛爾丹幌了一眼,輕輕的道:「昆明地方這等古怪,我是不去的了。你要幫吳三桂,你自己去罷。」葛爾丹忙道:「誰說要去昆明了?我又不想見陳圓圓。我看我們的阿琪姑娘,也不見得會輸了給陳圓圓。」阿琪臉色沉了下來,說道:「你說我不見得會輸了給陳圓圓,明明說我不及她。你就是想去見她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道:「我走啦!」

  葛爾丹大窘,忙道:「不,不!我對天發誓,這一生一世,決不看陳圓圓一眼。」阿琪回嗔作喜,坐了下來。韋小寶道:「你決不看陳圓圓一眼,這話是對的。不論是誰,一見到她,只看一眼怎麼夠?一百眼、一千眼也看不夠啊。」葛爾丹罵道:「你這小鬼,就是會瞎說。我立誓永遠不見陳圓圓的面就是。若是見了,教我兩隻眼睛立刻瞎了。」阿琪大喜,含情脈脈的凝視著他。

  韋小寶道:「我聽小皇帝說,真不明白你們兩位幫吳三桂是為了甚麼。倘若是要得陳圓圓,那沒有法子,天下只一個陳圓圓,連小皇帝也沒有。除了這美女之外,吳三桂有甚麼,小皇帝比他多十倍還不止。你們兩位只要幫皇帝,金銀財寶,要多少有多少。」

  桑結冷冷的道:「西藏和蒙古雖窮,卻也不貪圖金銀財寶。」韋小寶心想:「他二人不要金銀財寶,也不要美女,最想要的是甚麼?」念頭一轉,心道:「是了,小丈夫一日不可無錢,大丈夫一日不可無權。我韋小寶是小丈夫,他兩個是大丈夫。」便道:「小皇帝說,葛爾丹只是個王子,還不夠大,倘若幫我打吳三桂,我就封他為蒙古國王。」

  葛爾丹雙目射出喜悅的光芒,顫聲問道:「皇……皇帝當真說過這句話?」韋小寶道:「當然!我為甚麼騙你?」桑結道:「天下也沒蒙古國王這銜頭。皇帝如能幫著殿下做了準噶爾汗,殿下也就心滿意足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可以,可以!這『整個兒好』,皇帝一定肯封。」心想:「『整個兒好』是他媽的甚麼玩意兒?難道還有『一半兒好』的?」

  桑結見他臉上神色,料想他不懂,說道:「蒙古分為幾部,準噶爾是其中最大的一部。蒙古的王不叫國王,叫做汗。王子殿下還沒做到汗。」韋小寶道:「原來如此。王子殿下只要幫皇上,做個把整個兒汗那還不容易?皇帝下一道聖旨,派幾萬兵馬去,別的蒙古人還會反抗嗎?」葛爾丹一聽大喜,道:「皇帝如肯如此,那自然易辦。」

  韋小寶一拍胸膛,說道:「你不用擔心,包在我身上辦到就是。皇上只恨吳三桂一人。阿琪姑娘雖然美貌,只要不給皇上瞧見,他包管不會來搶你的。至於桑結大喇嘛呢,你幫了皇上的忙,皇上自會封你做管治全西藏的大官。」他不知這大官叫做甚麼,不敢亂說。

  桑結道:「全西藏是達賴活佛管的,可不能由皇上隨便來封。」韋小寶道:「別人做得活佛,你為甚麼不能做?西藏一共有幾個活佛?」桑結道:「還有一位班禪活佛,一共是兩位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,一日不過三,甚麼都要有三個才是道理。咱們請皇上再封一位桑結活佛,桑結大活佛專管達甚麼、班甚麼的兩個小活佛。」桑結心中一動:「這小傢伙瞎說一氣,倒也有些道理。」想到此處,一張瘦削的臉上登時現出了笑容。

  韋小寶此時只求活命脫身,對方不論有甚麼要求,都是一口答應,何況封準噶爾汗、西藏大活佛,又不用他費一兩銀子本錢,說道:「我不是吹牛,兄弟獻的計策,皇帝有九成九言聽計從。再說,兩位肯幫著打吳三桂,皇帝不但要封賞兩位,兄弟也是立了大功,非升官發財不可。常言道得好:『朝裏有人好做官。』兄弟在朝裏做大官,兩位分別在蒙古、西藏做大官。我說哪,咱三個不如拜把子做了結義兄弟,此後咱們三人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,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。天下除了小皇帝,就是咱三個大了,那豈不是美得很麼?」心想:「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,這句話是很要緊的。他二人只要一點了頭,就不能再殺我了。再要殺我,等於自殺。」

  桑結和葛爾丹來到揚州之前,早已訪查清楚,知道這少年欽差是小皇帝駕前的第一大紅人,飛黃騰達,升官極快,只萬萬想不到原來便是那個早就相識的少年。葛爾丹原和他並無仇怨,桑結卻給他害死了十二名師弟,斬去了十根手指,本來恨之切骨,但聽了他這番言語後,心想眾師弟人死不能復生,指頭斬後不能重長,倘若將此人一掌打死,也不過出了一口惡氣,徒然幫了吳三桂一個大忙,於自己卻無甚利益,但如跟他結拜,倒十分實惠,好處甚多。兩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都緩緩點頭。

  韋小寶大喜過望,想不到一番言辭,居然打動了兩個惡人之心,生怕二人反悔,忙道:「大哥、二哥、二嫂,咱們就結拜起來。二嫂拜不拜都成,你跟二哥拜了天地,那都是一家人了。」阿琪紅著臉啐了一口,只覺這小孩說話著實討人歡喜。

  桑結突然一伸手,拍的一聲,將桌子角兒拍了下來。韋小寶吃了一驚,心道:「又幹甚麼了?」只聽桑結厲聲道:「韋大人,你今日這番話,我暫且信了你的。可是日後你如反覆無常,食言而肥,這桌子角兒便是你的榜樣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大哥說那裏話來,我兄弟三人一起幹事,大家都有好處。兄弟假如欺騙了你們,你們在蒙古、西藏發兵跟皇帝過不去,皇帝一怒之下,定要砍了我腦袋。兩位哥哥請想,兄弟敢不敢對你們不住?」桑結點點頭,道:「那也說得是。」

  當下三人便在廳上擺起紅燭,向外跪拜,結為兄弟,桑結居長,葛爾丹為次,韋小寶做了三弟。他向大哥、二哥拜過,又向阿琪磕頭,滿口「二嫂」,叫得好不親熱,心想:你做了我二嫂,以後見到我調戲我自己的老婆阿珂,總不好意思再來干涉了罷?

  阿琪提起酒壺,斟了四杯酒,笑道:「今日你們哥兒三個結義,但願此後有始有終,做出好大的事業來。小妹敬你們三位一杯。」桑結笑道:「這杯酒自然是要喝的。」說著拿起了酒杯。

  ***

  韋小寶忙道:「大哥,且慢!這是殘酒,不大乾淨。咱們叫人換過。」大聲叫道:「來人哪!快取酒來。」微覺奇怪:「麗春院裏怎麼搞的?這許久也不見有人來侍候。」又想:「是了。老鴇、龜奴見到打架,又殺死了官兵,都逃得乾乾淨淨了。」

  正想到此處,卻見走進一名龜奴,低垂著頭,含含糊糊的道:「甚麼事?」韋小寶心道:「麗春院裏的龜奴,我那一個不識得?這傢伙是新來的,那有對客人這般沒規矩的?定是嚇得傻了。」喝道:「快去取兩壺酒來。」那龜奴道:「是了!」轉身走出。

  韋小寶見到那龜奴的背影,心念一動:「咦!這人是誰?白天在禪智寺外賞芍藥,就見過他,怎麼他到這裏來做龜奴?其中定有古怪。」凝神一想,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,「啊」的一聲,跳了起來。

  桑結、葛爾丹、阿琪三人齊問:「怎麼?」韋小寶低聲道:「這人是吳三桂手下高手武士假扮的,咱們剛才的說話,定然都教他聽去啦。」桑結和葛爾丹吃了一驚,齊道:「那可留他不得。」韋小寶道:「二位哥哥且……且不忙動手。咱們假裝不知,且看他一共來了多少人,有……有甚麼鬼計。」他說這幾句話時,聲音也顫了。這龜奴倘若真是吳三桂的衛士所扮,他倒也不會這般驚惶,原來此人卻是神龍教的陸高軒。

  這人自神龍島隨著他同赴北京,相處日久,此時化裝極為巧妙,面目已全然不識,但見到他的背影,卻感眼熟。日間在禪智寺外仍未省起,此刻在麗春院中再度相見,便知其中必有蹺蹊,仔細一想,這才恍然。單是陸高軒一人,倒也不懼,但他既在禪智寺外聽到自己無意中漏出的口風,說要到麗春院來聽曲,便即來此化裝成為龜奴,那麼多半胖頭陀和瘦頭陀也來了,說不定洪教主也親自駕臨,再要說得洪教主跟自己也拜上把子,發誓同年同月同日死,那可千難萬難。他越想越怕,額頭上汗珠一顆顆的滲將出來。

  只見陸高軒手托木盤,端了兩壺酒進來,低下頭,將酒壺放在桌上。韋小寶尋思:「他低下了頭,生怕我瞧出破綻。哼,不知還來了甚麼人?」說道:「你們院子裏怎麼只有你一個?快叫些人進來侍候。」陸高軒「嗯」的一聲,忙轉身退出。

  韋小寶低聲道:「大哥、二哥、二嫂,待會你們瞧我眼色行事。我如眼睛翻白,抬頭上望,你們立刻出手,將進來的人殺了。這些人武功高強,非同小可。」桑結等都點頭答應,心中卻想:「吳三桂手下的衛士,武功再高,也沒甚麼了不起,何必這樣大驚小怪?」

  過了一會,陸高軒帶了四名妓女進來,分別坐在四人身畔。韋小寶一看,四名妓女都不相識,並不是麗春院中原來的姑娘。四妓相貌都極醜陋,有的吊眼,有的歪嘴,皮膚或黃或黑,或凹凸浮腫,或滿臉瘡疤。韋小寶笑道:「麗春院的姑娘,相貌可漂亮得緊哪。」只見那坐在桑結身邊、滿臉瘡疤的姑娘向他眨了眨眼,隨即又使個眼色。

  韋小寶見她眼珠靈活,眼神甚美,心想:「這四人是神龍教的,故意扮成了這般模樣,她卻向我連使眼色,那是甚麼意思?」端起原來那壺迷春酒,給四名妓女都斟了一杯,說道:「大家都喝一杯罷!」

  妓院之中,原無客人向妓女斟酒之理,客人一伸手去拿酒壺,妓女早就搶過去斟了。但四名妓女只垂首而坐,韋小寶給她們斟酒,四人竟一句話不說。韋小寶心道:「這四個女人假扮婊子,功夫差極。」說道:「你們來服侍客人,怎麼不懂規矩,自己不先喝一杯?」說著又斟了一杯,對陸高軒道:「你是新來的罷?連烏龜也不會做。你們不敬客人的酒,客人一生氣,還肯花錢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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