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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一


  韋小寶眼尖,已見到桌上整整齊齊竟有三十二張牌的印子,雖然牌印遠不及那對梅花之深,只淡淡的若有若無,但如此舉重若輕的手法,看來武功不在那矮胖子之下。他將銀子一推,已將牌印大部分遮沒。韋小寶一瞥之際,已看到一對對天牌、地牌、人牌都排在一起,知道那鄉農在暗中弄鬼。

  那矮胖子將二百兩銀子往天門上一押,叫道:「擲骰子,擲骰子!」又向李西華和老叫化道:「快押,這麼慢吞吞的。」李西華笑道:「老兄這麼性急,還是你兩個對賭罷。」矮胖子道:「很好!」轉頭問老叫化:「你押不押?」老叫化搖頭道:「不押,彆十贏彆九,這樣的牌九我可不會。」矮胖子怒道:「你說我不對?」老叫化道:「我說自己不會,可沒說你不對。」矮胖子氣忿忿的罵道:「他媽的,都不是好東西。喂,你這小娃娃在這裏嘰哩咕嚕,卻又不賭?」這句是對著韋小寶而說。

  韋小寶笑道:「我幫莊。這位大哥,我跟你合夥做莊行不行?」說著從懷裏抓了八九個小金錠出來,放在桌上,金光燦爛的,少說也值得上千兩銀子。那鄉農道:「好,你小兄弟福大命大,包贏。」矮胖子怒道:「你說我包輸?」韋小寶笑道:「你如怕輸,少押一些也成。」矮胖子大怒,說道:「再加二百兩。」又拿兩隻元寶押在天門。

  那鄉農道:「小兄弟手氣好,你來擲骰子罷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!」拿起骰子在手中一掂,便知是灌了鉛的,不由得大喜,心想:「這裏賭場的骰子,果然也有這調調兒。」他本來還怕久未練習,手法有些生疏了,但一拿到灌鉛的骰子,登時放心,口中唸唸有詞:「天靈靈,地靈靈,賭神菩薩第一靈,骰子小鬼抬元寶,一隻一隻抬進門!通殺!」口中一喝,手指轉了一轉,將骰子擲了出去,果然是個七點。天門拿第一副,莊家拿第三副。

  韋小寶看了桌上牌印,早知矮胖子拿的是一張四六,一張虎頭,只有一點,己方卻是個地牌對,對那鄉農道:「老兄,我擲骰子,你看牌,是輸是贏,各安天命。」那鄉農拿起牌來摸了摸,便合在桌上。

  矮胖子「哈 」的一聲,翻出一張四六,說道:「十點,好極!」又是「哈」的一聲,翻出一張虎頭,說道:「一二三四五,六七八九十,十一。十一點,好極。」伸手翻開莊家的牌,說道:「一二三四,一共四點,我是廿一點,吃你四點,贏了!」韋小寶跟那鄉農面面相覷。矮胖子道:「快賠來!」

  韋小寶道:「點子多就贏,點子少就輸,不管天槓、地槓,有對沒對,是不是?」矮胖子道:「怎麼不是?難道點子多的還輸給少的?你這四點想贏我廿一點麼?」韋小寶道:「很好,就是這個賭法。」賠了他四小錠金子,說:「每錠黃金,抵銀一百兩,你再押。」

  矮胖子大樂,笑道:「仍是押四百兩,押得多了,只怕你們輸得發急。」

  韋小寶看了桌上牌印,擲了個五點,莊家先拿牌,那是一對天牌。矮胖子一張長三,一張板櫈,兩張牌加起來也不及一張天牌點子多,口中喃喃咒罵,只好認輸,當下又押了四百兩銀子。三副牌賭下來,矮胖子輸得乾乾淨淨,面前一兩銀子也不剩了。

  他滿臉漲得通紅,便如是個血球,兩隻短短的胖手在身邊東摸西摸,再也摸不到甚麼東西好押,忽然提起躺在地下的趙齊賢,說道:「這傢伙總也值得幾百兩罷?我押他。」說著將趙齊賢橫在桌上一放,趙齊賢給人點了穴道,早已絲毫動彈不得。

  那老叫化忽道:「且慢!這幾名御前侍衛,是在下拿住的,老兄怎麼拿去跟人賭博?」矮胖子道:「借來使使,成不成?」老叫化道:「倘若輸了,如何歸還?」矮胖子一怔,道:「不會輸的。」老叫化道:「倘若老兄手氣不好,又輸了呢?」矮胖子道:「那也容易。這當兒柳州城裏,御前侍衛著實不少,我去抓幾名來賠還你便是。」老叫化點點頭,說道:「這倒可以。」矮胖子催韋小寶:「快擲骰子。」

  這一方牌已經賭完,韋小寶向那鄉農道:「請老兄洗牌疊牌,還是老樣子。」那鄉農一言不發,將三十二張骨牌在桌上搓來搓去,洗了一會,疊成四方。韋小寶吃了一驚,桌上非但不見有新的牌印,連原來的牌印,也給他潛運內力一陣推搓,都已抹得乾乾淨淨,唯有縱橫數十道印痕,再也分不清點子了。倘若矮胖子押的仍是金銀,韋小寶大可不理,讓這鄉農跟他對賭,誰輸誰贏,都不相干。但這時天門上押的是趙齊賢,這一莊卻非推不可,既不知大牌疊在何處,骰子上作弊便無用處,說道:「兩人對賭,何必賭牌九?不如來擲骰子,誰的點子大,誰就贏了。」

  矮胖子將一個圓頭搖得博浪鼓般,說道:「老子就是愛賭牌九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不懂牌九,又賭甚麼?」矮胖子大怒,一把抓住他胸口,提了起來,一陣搖幌,說道:「你奶奶的,你說我不懂牌九?」

  韋小寶給他這麼一陣亂搖,全身骨骼格格作響,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:「快放手,使不得!」正是胖頭陀的聲音。

  那矮胖子右手將韋小寶高高舉在空中,奇道:「咦,你怎麼來了?為甚麼使不得?」只聽陸高軒的聲音道:「這一位韋……韋大人,大有來頭,千萬得罪不得,快快放下。」矮胖子喜道:「他……他是韋……韋……他媽的韋小寶?哈哈,妙極,妙極了!我正要找他,哈哈,這一下可找到了。」說著轉身便向門外走去,右手仍是舉著韋小寶。

  胖頭陀和陸高軒雙雙攔住。陸高軒道:「瘦尊者,你既已知道這位韋大人來歷,怎麼仍如此無禮?快快放下。」矮胖子道:「就是教主親來,我也不放。除非拿解藥來。」胖頭陀道:「快別胡鬧,你又沒服豹……那個丸藥,要解藥幹甚麼?」矮胖子道:「哼,你懂得甚麼?快讓開,別怪我跟你不客氣。」

  韋小寶身在半空,聽著三人對答,心道:「原來這矮胖子就是胖頭陀的師兄瘦頭陀,難怪胖得這等希奇,矮得如此滑稽。」那日在慈寧宮中,有個大肉球般的怪物躲在假太后被窩裏,光著身子抱了她逃出宮去。韋小寶後來詢問胖頭陀和陸高軒,知道是胖頭陀的師兄瘦頭陀。只因那天他逃得太快,沒看清楚相貌,以致跟他賭了半天還認他不出。

  轉念又想:「胖頭陀曾說,當年他跟師兄瘦頭陀二人,奉教主之命赴海外辦事,未能依期趕回,以致所服豹胎易筋丸的毒性發作,胖頭陀變得又高又瘦,瘦頭陀卻成了個矮胖子。現下他二人早已服了解藥,原來的身形也已變不回了,這矮胖子又要解藥來幹甚麼?啊,是了,假太后老婊子身上的豹胎易筋丸毒性未解,這瘦頭陀跟她睡在一個被窩裏,自然是老相好了。」大聲道:「你要豹胎易筋丸解藥,還不快快將我放下?」

  瘦頭陀一聽到「豹胎易筋丸」五字,全身肥肉登時一陣發顫,右臂一曲,放下韋小寶,伸出左手,叫道:「快拿來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對我如此無禮,哼!哼!你剛才說甚麼話?」瘦頭陀突然一縱而前,左手按住了韋小寶後心,喝道:「快取出解藥來。」他這肥手掌所按之處,正是「大椎穴」,只須掌力一吐,韋小寶心脈立時震斷。

  胖頭陀和陸高軒同時叫道:「使不得!」叫聲未歇,瘦頭陀身上已同時多了三隻手掌。老叫化的手掌按住了他頭頂「百會穴」,李西華的手掌按在他後腦的「玉枕穴」,那鄉農的手掌卻按在他臉上,食中二指分別按在他眼皮之上。百會、玉枕二穴都是人身要穴,而那鄉農的兩根手指更是稍一用力便挖出了他眼珠。那瘦頭陀實在生得太矮,比韋小寶還矮了半個頭,以致三人同時出手,都招呼在他那圓圓的腦袋之上,連胸背要穴都按不到。

  胖頭陀和陸高軒見三人這一伸手,便知均是武學高手,三人倘若同時發勁,只怕立時便將瘦頭陀一個肥頭擠得稀爛,齊聲又叫:「使不得!」

  老叫化道:「矮胖子,快放開了手。」瘦頭陀道:「他給解藥,我便放。」老叫化道:「你不放開,我要發力了!」瘦頭陀道:「反正是死,那就同歸於盡……」突然之間,胖頭陀的右掌已搭在老叫化脅下,陸高軒一掌按住李西華後頸。胖陸二人站得甚近,身上穿的是驍騎營軍士服色,老叫化和李西華雖從他二人語氣之中知和瘦頭陀相識,沒料到這二人竟是武功高強之至,一招之間,便已受制。胖陸二人同時說道:「大家都放手罷。」

  那鄉農突從瘦頭陀臉上撤開手掌,雙手分別按在胖陸二人後心,說道:「還是你們二位先放手。」李西華笑道:「哈哈,真是好笑,有趣,有趣!」一撤手掌,快如閃電般一縮一吐,已按上了那鄉農的頭頂。

  這一來,韋小寶、瘦頭陀、李西華、陸高軒、胖頭陀、鄉農、老叫化七人連環受制,每人身上的要害都處於旁人掌底。霎時之間七人便如泥塑木雕一般,誰都不敢稍動,其中只有韋小寶是制於人而不能制人,至於制住自己要害之人到底是甚麼來頭,也只有韋小寶知道,其餘六人卻均莫名其妙。

  韋小寶叫道:「張康年!」這時賭場之中,除了縮在屋角的幾名夥計,只張康年一人閒著,他應道:「喳!」刷的一聲,拔了腰刀。瘦頭陀叫道:「狗侍衛,你有種就過來。」張康年舉起腰刀,生怕這矮胖子傷了韋小寶,竟不敢走近一步。

  韋小寶身在垓心,只覺生平遭遇之奇,少有逾此,大叫:「有趣,有趣!矮胖子,你一掌殺了我不打緊,你自己死了也不打緊,可是這豹胎易筋丸的解藥,你就一輩子拿不到了。你那老姘頭,全身一塊塊肉都要爛得掉下來,先爛成個禿頭,然後……」瘦頭陀喝道:「不許再說!」韋小寶笑道:「她臉上再爛出一個個窟窿……」

  正說到這裏,廳口有人說道:「在這裏!」又有一人說道:「都拿下了!」眾人一齊轉頭,向廳口看去,突見白光閃動,有人手提長劍,繞著眾人轉了個圈子。眾人背心、脅下、腰間、肩頭各處要穴微微一麻,已被點中了穴道,頃刻之間,一個個都軟倒在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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