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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三


  韋小寶只道曲已唱完,鼓掌喝采,道:「完了嗎?唱得好,唱得妙,唱得刮刮叫。」陳圓圓道:「倘若我在那時候死了,曲子作到這裏,自然也就完了。」韋小寶臉上一紅,心道:「他媽的,老子就是沒學問。李闖進北京,我師公崇禎皇帝的曲子是唱完了,陳圓圓的曲子可沒唱完。」

  陳圓圓低聲道:「李闖把我奪了去,後來平西王又把我奪回來。我不是人,只是一件貨色,誰力氣大,誰就奪去了。」唱道:

  「遍索綠珠圍內第,強呼絳樹出雕欄,若非壯士全師勝,爭得蛾眉匹馬還?蛾眉馬上傳呼進,雲鬢不整驚魂定。蠟炬迎來在戰場,啼粧滿面殘紅印。專征簫鼓向秦川,金牛道上車千乘。斜谷雲深起畫樓,散關日落開粧鏡。

  「傳來消息滿江鄉,烏桕紅經十度霜。教曲技師憐尚在,浣紗女伴憶同行。舊巢共是銜泥燕,飛上枝頭變鳳皇,長向尊前悲老大,有人夫婿擅侯王。」

  她唱完「擅侯王」三字,又凝思出神,這次韋小寶卻不敢問她唱完了沒有,拿定了主意:「除非她自己說唱完了,否則不可多問,以免出醜。」只聽她幽幽的道:「我跟著平西王打進四川,他封了王。消息傳到蘇州,舊日院子裏的姊妹人人羨慕,說我運氣好。她們年紀大了,卻還在院子裏做那種勾當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在麗春院時,曾聽她們說甚麼『洞房夜夜換新人』,新鮮熱鬧,也沒甚麼不好啊。」陳圓圓向他瞧了一眼,見他並無譏嘲之意,微喟道:「大人,你還年少,不明白這中間的苦處。」彈起琵琶,唱道:

  「當時只受聲名累,貴戚名豪競延致。一斛明珠萬斛愁,關山漂泊腰肢細。錯怨狂風颺落花,無邊春色來天地。

  「嘗聞傾國與傾城,翻使周郎受重名。妻子豈應關大計,英雄無奈是多情。全家白骨成灰土,一代紅粧照汗青。」

  眼眶中淚珠湧現,停了琵琶,哽咽著說道:「吳梅村才子知道我雖然名揚天下,心中卻苦。世人罵我紅顏禍水,誤了大明的江山,吳才子卻知我小小一個女子,又有甚麼能為?是好是歹,全是男子漢作的事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,大清成千成萬的兵馬打進來,你這樣嬌滴滴的一個美人兒,能擋得住嗎?」又想:「她這樣又彈又說,倒像是蘇州的說書先生唱彈詞。我跟她對答幾句,幫腔幾聲,變成說書先生的下手了。咱二人倘若到揚州茶館裏去開檔子,管教轟動了揚州全城,連茶館也擠破了。我靠了她的牌頭,自然也大出風頭。」正想得得意,只聽她唱道:

  「君不見,館娃初起鴛鴦宿,越女如花看不足,香徑塵生鳥自啼,屧廊人去苔空綠。換羽移宮萬里愁,珠歌翠舞古梁州。為君別唱吳宮曲,漢水東南日夜流。」

  唱到這個「流」字,歌聲曼長不絕,琵琶聲調轉高,漸漸淹沒了曲聲,過了一會,琵琶漸緩漸輕,似乎流水汩汩遠去,終於寂然無聲。

  陳圓圓長嘆一聲,淚水簌簌而下,嗚咽道:「獻醜了。」站起身來,將琵琶掛上牆壁,回到蒲團坐下,說道:「曲子最後一段,說的是當年吳王夫差身死國亡的事。當年我很不明白,曲子說的是我的事,為甚麼要提到吳宮?就算將我比作西施,上面也已提過了。吳宮,吳宮,難道是說平西王的王宮嗎?近幾年來我卻懂了。王爺操兵練馬,窮奢極欲,只怕……只怕將來……唉,我勸了他幾次,卻惹得他很是生氣。我在這三聖庵出家,帶髮修行,懺悔自己一生的罪孽,只盼大家平平安安,了此一生,那知道……那知道阿珂……阿珂……」說到這裏,嗚咽不能成聲。

  ***

  韋小寶聽了半天曲子,只因歌者色麗,曲調動聽,心曠神怡之下,竟把造訪的來意置之腦後,一聽她提到阿珂,當即站起,問道:「阿珂到底怎麼了?她有沒行刺平西王?她是你女兒,那麼是王爺的郡主啊。啊喲,糟了,糟了。」陳圓圓驚道:「甚麼事糟了?」

  韋小寶神思不屬,隨口答道:「沒……沒甚麼。」原來他突然想到,阿珂本來就瞧不起自己,她既是平西王的郡主,和自己這個妓女的兒子,更加天差地遠。

  陳圓圓道:「阿珂生下來兩歲,半夜裏忽然不見了。王爺派人搜遍了全城,全無影蹤。我疑心……疑心……」忽然臉上一紅,轉過了臉。韋小寶問道:「疑心甚麼?」陳圓圓道:「我疑心是王爺的仇人將這女孩兒偷了去,或者是要脅,要不然就是敲詐勒索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王府中有這許多高手衛士和家將,居然有人能神不知、鬼不覺的將阿珂師姊偷了出去,那人的本事可夠大的了。」陳圓圓道:「是啊。當時王爺大發脾氣,把兩名衛隊首領都殺了,又撤了昆明城裏提督和知府的差。查了幾天查不到影蹤,王爺又要殺人,總算是我把他勸住了。這十多年來,始終沒阿珂的消息,我總道……總道她已經死了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怪不得阿珂說是姓陳,原來她是跟你的姓。」

  陳圓圓身子一側,顫聲道:「她……她說姓陳?她怎麼會知道?」

  韋小寶心念一動:「老漢奸日日夜夜怕人行刺,戒備何等嚴密。要從王府中盜一個嬰兒出去,說不定還難於刺殺了他,天下除了九難師父,只怕也沒第二個了。」說道:「多半是偷了她去的那人跟她說的。」陳圓圓緩緩點頭,道:「不錯,不過……不過為甚麼不跟她說姓……姓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不說姓吳?哼,平西王的姓,不見得有甚麼光采。」

  陳圓圓眼望窗外,呆呆出神,似乎沒聽到他的話。

  韋小寶問道:「後來怎樣?」陳圓圓道:「我常常惦念她,只盼天可憐見,她並沒死,總有一日能再跟她相會。昨天下午,王府裏傳出訊息,說王爺遇刺,身受重傷。我忙去王府探傷。原來王爺遇刺是真,卻沒受傷。」

  韋小寶吃了一驚,失聲道:「他身受重傷,全是假裝的?」陳圓圓道:「王爺說,他假裝受傷極重,好讓對頭輕舉妄動,便可一網打盡。」韋小寶茫然失措,喃喃道:「果然是假的,我……我這大蠢蛋,早該想到了。」心想:「大漢奸果然已對我大起疑心。」

  陳圓圓道:「我問起刺客是何等樣人。王爺一言不發,領我到廂房去。床上坐著一個少女,手腳上都戴了鐵銬。我不用瞧第二眼,就知道是我的女兒。她跟我年輕的時候生得一模一樣。她一見我,呆了一陣,問道:『你是我媽媽?』我點點頭,指著王爺,道:『你叫爹爹。』阿珂怒道:『他是大漢奸,不是我爹爹。他害死了我爹爹,我要給爹爹報仇。』王爺問她:『你爹爹是誰?』阿珂說:『我不知道。師父說,我見到媽後,媽自會對我說。』王爺問她師父是誰,她不肯說,後來終於露出口風,她是奉了師父之命,前來行刺王爺。」

  韋小寶聽到這裏,於這件事的緣由已明白了七八成,料想九難師父恨極了吳三桂,單是殺了他還不足以洩憤,因此將他女兒盜去,教以武功,要她來刺殺自己父親。他站起身來,走到窗邊,隨即想到:「是了,師父一直不喜歡阿珂,雖教她武功招式,內功卻半點不傳,阿珂所會的招式固然高明,可是亂七八糟,各家各派都有,澄觀老師侄這樣淵博,也瞧不出她的門派。嗯,師父不肯讓她算是鐵劍門的。我韋小寶才是鐵劍門的嫡派傳人。」想到九難報仇的法子十分狠毒,不由得打了個冷戰。

  陳圓圓道:「她師父深謀遠慮,恨極了王爺,安排下這個計策。倘若阿珂刺死了王爺,那麼是報了大仇。如果行刺不成,王爺終於也會知道,來行刺他的是他親生女兒,心裏的難過,那也不用說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現下可甚麼事都沒有啊。她沒刺傷王爺,反而你們一家團圓,你向阿珂說明這中間的情由,豈不是大家都高興麼?」陳圓圓嘆道:「倘使是這樣,那倒謝天謝地了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阿珂是你的親生女兒,憑誰都一眼就看了出來。不是你這樣沉魚落雁的母親,也生不出那樣羞花閉月的女兒。」他形容女子美麗,翻來覆去也只有「沉魚落雁、羞花閉月」八個字,再也說不出別的字眼,頓了一頓,又道:「王爺不肯放了阿珂?難道要責打她麼?她兩歲時給人盜了去,怎會知道自己身世?怎能因此怪她?」

  陳圓圓道:「王爺說:『你既不認我,你自然不是我的女兒。別說你不是我女兒,就真是我親生之女,這等作亂犯上,無法無天,一樣不能留在世上。』說著摸了摸鼻子。」韋小寶微笑道:「他愛摸自己的鼻子嗎?」陳圓圓顫聲道:「你不知道,這是王爺向來的習性,他一摸鼻子,便是要殺人,從來沒例外。」韋小寶叫聲「啊喲」,說道:「那可如何是好?他……他殺了阿珂沒有?」陳圓圓道:「這會兒還沒有。王爺他……他要查知背後指使的人是誰,阿珂的爹爹又究竟是誰?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王爺就是疑心病重,實在有點傻裏傻氣。我一見到你,就知你是阿珂的媽媽,他又怎會不是阿珂的爸爸?想來阿珂行刺他,他氣得很了。」說到這裏,臉色轉為鄭重,道:「咱們得快想法子相救阿珂才是。如果王爺再摸幾下鼻子,那就大事不好了。」

  陳圓圓道:「小女子大膽邀請大人過來,就為了商量這事。我想大人是皇上派來的欽差大臣,王爺定要賣你面子,阿珂冒充公主身邊宮女,只有請大人出面,說是公主向他要人,諒來王爺也不會推搪。」

  韋小寶彎起右手食指,不住在自己額頭敲擊,說道:「笨蛋,笨蛋,上了他的大當。」說道:「你的計策我非但早已想到,而且已經使過。那知道這大……大王爺棋高一著,小笨蛋縛手縛腳。我已向王爺要過人,王爺已經給了我,可是這人不是阿珂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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