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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二


  韋小寶急忙回禮,奇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啊……啊喲,是了,我當真混蛋透頂,你若不是陳圓圓,天下哪……哪……有第二個這樣的美人?不過,唉,我可越來越胡塗了,你不是平西王的王妃嗎?怎麼會在這裏搞甚麼帶髮修行?阿珂師姊怎麼又……又是你的女兒?」

  那麗人站起身來,說道:「賤妾正是陳圓圓。這中間的經過,說來話長。賤妾一來有求於韋大人,諸事不敢隱瞞;二來聽得適才大人為賤妾辨冤的話,心裏感激。這二十多年來,賤妾受盡天下人唾罵,把亡國的大罪名加在賤妾頭上。當世只有兩位大才子,才明白賤妾的冤屈。一位是大詩人吳梅村吳才子,另一位便是韋大人。」

  其實韋小寶於國家大事,渾渾噩噩,胡裏胡塗,那知道陳圓圓冤枉不冤枉,只是一見到她驚才絕艷的容色,大為傾倒,對吳三桂又十分痛恨,何況她又是阿珂的母親,她便有千般不是,萬般過錯,這些不是與過錯,也一古腦兒、半絲不剩的都派到了吳三桂頭上。聽她稱自己為「大才子」,這件事他倒頗有自知之明,急忙搖手,說道:「我西瓜大的字識不上一擔,你要稱我為才子,不如在這稱呼上再加『狗屁』兩字。這叫做狗屁才子韋小寶。」

  陳圓圓微微一笑,說道:「詩詞文章做得好,不過是小才子。有見識、有擔當,方是大才子。」

  韋小寶聽了這兩句奉承,不禁全身骨頭都酥了,心想:「這位天下第一美人,居然說我是大才子。哈哈,原來老子的才情還真不低。他媽的,老子自出娘胎,倒是第一次聽見。」

  陳圓圓站起身來,說道:「請大人移步,待小女子將此中情由,細細訴說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是。」跟著她走過一條碎石花徑,來到一間小房之中。

  ***

  房中不設桌椅,地下放著兩個蒲團,牆上掛著一幅字,看上去密密麻麻的,字數也真不少,旁邊卻掛著一隻琵琶。

  陳圓圓道:「大人請坐。」待韋小寶在一個蒲團上坐下,走到牆邊,將琵琶摘了下來,抱在手中,在另一個蒲團上坐了,指著牆上那幅字,輕輕說道:「這是吳梅村才子為賤妾所作的一首長詩,叫作『圓圓曲』。今日有緣,為大人彈奏一曲,只是有污清聽。」

  韋小寶大喜,說道:「妙極,妙極。不過你唱得幾句,須得解釋一番,我這狗屁才子,學問可平常得緊。」

  陳圓圓微笑道:「大人過謙了。」當下一調弦索,丁丁冬冬的彈了幾下,說道:「此調不彈已久,荒疏莫怪。」韋小寶道:「不用客氣。就算彈錯了,我也不知道。」

  只聽她輕攏慢撚,彈了幾聲,曼聲唱道:

  「鼎湖當日棄人間,破敵收京下玉關。慟哭六軍皆縞素,衝冠一怒為紅顏。」

  唱了這四句,說道:「這是說當年崇禎天子歸天,平西王和滿清聯兵,打敗李自成,攻進北京,官兵都為皇帝戴孝。平西王所以出兵,卻是為了我這不祥之人。」

  韋小寶點頭道:「你這樣美貌,吳三桂為了你投降大清,倒也怪他不得。倘若是我韋小寶,那也是要投降的。」

  陳圓圓眼波流轉,心想:「你這個小娃娃,也跟我來調笑。」但見他神色儼然,才知他言出由衷,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,繼續唱道:

  「紅顏流落非吾戀,逆賊天亡自荒讌。電掃黃巾定黑山,哭罷君親再相見。」

  說道:「這裏說的是王爺打敗李自成的事。詩中說:李自成大事不成,是他自己不好,得了北京之後,行事荒唐。王爺見了這句話很不高興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,他怎麼高興得起來?曲裏明明說打敗李自成,並不是他的功勞。」

  陳圓圓道:「以後這段曲子,是講賤妾的身世。」唱道:

  「相見初經田竇家,侯門歌舞出如花。許將戚里箜篌伎,等取將軍油壁車。家本姑蘇浣花里,圓圓小字嬌羅綺。夢向夫差苑裏游,宮娥擁入君王起。前身合是採蓮人,門前一片橫塘水。」

  曲調柔媚宛轉,琵琶聲緩緩蕩漾,猶似微風起處,荷塘水波輕響。

  陳圓圓低聲道:「這是將賤妾比作西施了,未免過譽。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比得不對,比得不對!」陳圓圓微微一怔。韋小寶道:「西施那裏及得上你?」陳圓圓微現羞色,道:「韋大人取笑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決不是取笑。其中大有緣故。我聽人說,西施是浙江紹興府諸暨人,相貌雖美,紹興人說話『娘個賤胎踏踏叫』,那有你蘇州人說話又嗲又糯。」陳圓圓巧笑嫣然,道:「原來還有這個道理。想那吳王夫差也是蘇州人,怎麼會喜歡西施?」韋小寶搔頭道:「那吳王夫差耳朵不大靈光,也是有的。」陳圓圓掩口淺笑,臉現暈紅,眼波盈盈,櫻唇細顫,一時愁容盡去,滿室皆是嬌媚。韋小寶只覺暖洋洋地,醉醺醺地,渾不知身在何處。但聽得她繼續唱道:

  「橫塘雙槳去如飛,何處豪家強載歸?此際豈知非薄命?此時只有淚沾衣。薰天意氣連宮掖,明眸皓齒無人惜。奪歸永巷閉良家,教就新聲傾坐客。」

  唱到這裏,輕輕一嘆,說道:「賤妾出於風塵,原不必相瞞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甚麼叫做出於風塵?你別跟我掉文,一掉文我就不懂。」陳圓圓道:「小女子本來是蘇州倡家的妓女……」韋小寶拍膝叫道:「妙極!」陳圓圓微有慍色,低聲道:「那是賤妾命薄。」韋小寶興高采烈,說道:「我跟你志同道合,我也是出於風塵。」陳圓圓睜著一雙明澈如水的鳳眼,茫然不解,心想:「他一定不懂出於風塵的意思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你出身於妓院,我也出身於妓院,不過一個是蘇州,一個是揚州。我媽媽是在揚州麗春院做妓女的。不過她相貌跟你相比,那是一個天上,一個地下。」陳圓圓大為奇怪,柔聲問道:「這話不是說笑?」韋小寶道:「那有甚麼好說笑的?唉,我事情太忙,早該派人去接了我媽媽來,不能讓她做妓女了。不過我見她在麗春院嘻嘻哈哈的挺熱鬧,接到了北京,只怕反而不快活。」

  陳圓圓道:「英雄不怕出身低,韋大人光明磊落,毫不諱言,正是英雄本色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只跟你一個兒說,對別人可決計不說,否則人家指著我罵婊子王八蛋,可吃不消。在阿珂面前,更加不能提起,她已經瞧我不起,再知道了這事,那是永遠不會睬我了。」陳圓圓道:「韋大人放心,賤妾自不會多口,其實阿珂她……她自己的媽媽,也並不是甚麼名門淑女。」韋小寶道:「總之你別跟她說起。她最恨妓女,說道這種女人壞得不得了。」

  陳圓圓垂下頭來,低聲道:「她……她說妓院裏的女子,是壞得……壞得不得了的?」韋小寶忙道:「你別難過,她決不是說你。」陳圓圓黯然道:「她自然不會說我。阿珂不知道我是她媽媽。」韋小寶奇道:「她怎會不知道?」

  陳圓圓搖搖頭,道:「她不知道。」側過了頭,微微出神,過了一會,緩緩道:「崇禎天子的皇后姓周,也是蘇州人。崇禎天子寵愛田貴妃。皇后跟田貴妃鬥得很厲害。皇后的父親嘉定伯將我從妓院裏買了出來,送入宮裏,盼望分田貴妃的寵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這倒是一條妙計。田貴妃可就糟糕之極了。」陳圓圓道:「卻也沒甚麼糟糕。崇禎天子憂心國事,不喜女色,我在宮裏沒耽得多久,皇上就吩咐周皇后送我出宮。」

  韋小寶大聲道:「奇怪,奇怪!我聽人說崇禎皇帝有眼無珠,只相信奸臣,卻把袁崇煥這樣大大的忠臣殺了。原來他瞧男人沒眼光,瞧女人更加沒眼光,連你這樣的人都不要,嘖嘖,嘖嘖。」連連搖頭,只覺天下奇事,無過於此。

  陳圓圓道:「男人有的喜歡功名富貴,有的喜歡金銀財寶,做皇帝的便只想到如何保住國家社稷,倒也不是個個都喜歡美貌女子的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就功名富貴也要,金銀財寶也要,美貌女子更加要,只有皇帝不想做,給了我做,也做不來。啊哈,這昆明城中,倒有一位仁兄,做了天下第一大官,成為天下第一大富翁,娶了天下第一美人,居然還想弄個皇帝來做做。」陳圓圓臉色微變,問道:「你說的是平西王?」韋小寶道:「我誰也沒說,總而言之,既不是你陳圓圓,也不是我韋小寶。」

  陳圓圓道:「這曲子之中,以後便講我怎生見到平西王。他向嘉定伯將我要了去,自己去山海關鎮守,把我留在他北京家裏,不久闖……闖……李闖就攻進了京城。」唱道:

  「坐客飛觴紅日暮,一曲哀弦向誰訴?白皙通侯最少年,揀取花枝屢迴顧。早攜嬌鳥出樊籠,待得銀河幾時渡?恨殺軍書底死催,苦留後約將人誤。相約恩深相見難,一朝蟻賊滿長安。可憐思婦樓頭柳,認作天邊粉絮看。」

  唱到這裏,琵琶聲歇,怔怔的出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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