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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五


  幾名喇嘛紛紛喝道:「快跪下投降,遲得一步,把你們腦袋瓜兒一個個都砍了下來。」鄭府眾伴當兵刃雖失,並無怯意,或空手使拳,或提起長櫈,又向六喇嘛撲來。

  六名喇嘛一聲吆喝,揮刀擲出,撲的一聲響,六柄戒刀都插在那高瘦喇嘛所坐的桌上,整整齊齊的圍成了一個圓圈,跟著六人躍入人群,但聽得哎唷、啊喲,呼聲此起彼落,混雜著喀喇、喀喇之聲不絕,片刻之間,二十餘名伴當個個都被折斷了大腿骨,在店堂中摔滿了一地。

  韋小寶這時心中驚駭已遠遠勝過歡喜之情,只是叫苦,心道:「他們就要去為難師太和我的小美人兒了,那可如何是好?」

  六名喇嘛雙手合十,嘰哩咕嚕的似乎唸了一會經,坐回桌旁,拔下桌上的戒刀,掛在身旁。那高瘦喇嘛叫道:「拿酒來,拿飯菜來!」喝了幾聲,店伴遠遠瞧著,那敢過來?一名喇嘛罵道:「他媽的,不拿酒飯來,咱們放火燒了這家黑店。」掌櫃的一聽要燒店,忙道:「是,是!這就拿酒飯來,快快,快拿酒飯給眾位佛爺。」

  韋小寶眼望白衣尼,瞧她有何對策,但見她右手拿著茶杯緩緩啜茶,衣袖紋絲不動,臉上神色漠然。阿珂卻臉色慘白,眼光中滿是懼意。鄭克塽臉上青一陣、白一陣,手按劍柄,手臂不住顫動,一時拿不定主意,不知是否該當上前廝殺。

  那高瘦喇嘛一聲冷笑,起身走到鄭克塽面前。鄭克塽向旁躍開,劍尖指著那喇嘛,喝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待怎地?」聲音又是嘶啞,又是發顫。那喇嘛道:「我們只找這尼姑有事,跟旁人不相干。你是她的弟子?」鄭克塽道:「不是。」那喇嘛道:「好!識相的,快快滾罷。」鄭克塽道:「尊駕……尊駕是誰,請留下萬兒來,日後……日後也好……」

  那喇嘛仰頭長笑,韋小寶耳中嗡嗡作響,登時頭暈腦脹。阿珂站立不定,坐倒在櫈,伏在桌上。那喇嘛笑道:「我法名桑結,是西藏達賴喇嘛活佛座下的大護法。你日後怎麼樣?想來找我報仇是不是?」鄭克塽硬起了頭皮,顫聲道:「正……正是!」

  桑結哈哈一笑,左手衣袖往他臉上拂去。鄭克塽舉劍擋架。桑結右手中指彈出,錚的一聲響,長劍飛起,插到屋頂樑上,跟著左手一探,已抓住了他後領,將他提了起來,重重往板櫈一放,笑道:「坐下罷!」

  鄭克塽給他抓住了後頸「大椎穴」,那是手足三陽督脈之會,登時全身動彈不得。桑結嘿嘿冷笑,回去自己桌旁坐下。

  韋小寶心想:「他們在等甚麼?怎地不向師太動手?難道還有幫手來麼?」四下一望,飯堂四邊都是磚牆,已不能故技重施,用匕首隔著板壁刺敵,忽地想起大車中那個呼巴音,暗道:「糟糕,他們將呼巴音一救出,立時便知我跟師太是一夥,說不定還會知道那四個喇嘛是我殺的。那時候韋小寶不去陰世跟四個大喇嘛聚聚,只怕也難得很了。最怕他們先將我削成一根人棍,這可是我的法子。」想到即以其人之匕首,還削其人為人棍,不禁全身寒毛直豎,轉頭向桑結瞧去,只見他神情肅然,臉上竟微有惴惴不安之意,登時明白:「是了,他不知師太已負重傷,忌憚師太武功了得,正自拿不定主意,不知如何出手才好。」

  這時店伙送上酒菜,一壺酒在每個喇嘛面前斟得半碗,便即空了。一個喇嘛拍桌罵道:「這一點兒酒,給佛爺獨個兒喝也還不夠。」店伴早就全身發抖,更加怕得厲害,轉身又去取酒。

  韋小寶靈機一動,跟進廚房。他是個小小孩童,誰也沒加留意。只見那店伙拿了酒提,從罈中提了酒倒入壺中,雙手發顫,只濺得地下、桌上、罈邊、壺旁到處都是酒水。韋小寶取出一錠小銀子,交了給他,說道:「不用怕。這是我的飯錢,多下的是賞錢。我來幫你倒酒。」說著接過了酒提。那店伙大喜過望,想不到世上竟有這樣的好人。韋小寶道:「這些喇嘛兇得很,你去瞧瞧,他們在幹甚麼?」店伙應了,到廚房門口向店堂張望。

  韋小寶從懷中取出蒙汗藥,打開紙包,盡數抖入酒壺,又倒了幾提酒,用力幌動。那店伙轉身道:「他們在喝酒,沒……沒幹甚麼!」韋小寶將酒壺交給他,說道:「快拿去,他們發起脾氣來,別真的把店燒了。」那店伙謝不絕口,雙手捧了酒壺出去,口中兀自喃喃的說:「多謝,多謝,唉,真是好人,菩薩保祐。」

  眾喇嘛搶過酒壺,各人斟了半碗,喝道:「不夠,再去打酒。」

  韋小寶見七名喇嘛毫不疑心,將碗中藥酒喝得精光,心中大喜,暗道:「臭喇嘛枉自武功高強,連這一點粗淺之極的江湖上道兒,也不提防,當真可笑。」

  殊不知桑結等一干人眼見五名同門死於非命,其中一人更是被掌力震得全身前後肋骨齊斷,敵人武功之高,世所罕見,桑結自忖若和此人動手,只怕還是輸面居多。在飯店中見白衣尼始終神色自若,的是大高手的風範,七人全神貫注,盡在注視她的動靜,又怎會提防一位武功已臻登峰造極之境的大高手,竟會去使用蒙汗藥這等下三濫的勾當?他們口中喝酒,其實全然飲而不知其味,想到五名師兄弟慘死的情狀,心中一直在慄慄自懼。倘若飯店中並無白衣尼安坐座頭,那麼這一壺下了大量蒙汗藥的藥酒飲入口中,未必就察覺不出。

  一名胖胖的喇嘛是個好色之徒,見到阿珂容色艷麗,早就想上前摸手摸腳,只是忌憚白衣尼了得,不敢無禮,待得半碗酒一下肚,已自按捺不住,過得片刻,藥性發作,腦中昏昏沉沉,登時甚麼都不在乎了,站起身來,笑嘻嘻的道:「小姑娘,有了婆家沒有?」伸出大手,在阿珂臉蛋上摸了一把。

  阿珂嚇得全身發抖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揮刀砍去。那喇嘛伸手抓住她手腕,一扭之下,阿珂手中鋼刀落地。那喇嘛哈哈大笑,將她抱在懷中。阿珂高聲尖叫,拚命掙扎,但那喇嘛一雙粗大的手臂猶如一個大鐵圈相似,緊緊箍住,卻那裏掙扎得脫?

  白衣尼本來鎮靜自若,這一來卻也臉上變色,心想:「這些惡喇嘛倘若出手殺了我,倒不打緊,如此當眾無禮,我便立時死了,也不閉眼。」

  鄭克塽雙手撐桌,站起身來,叫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那胖大喇嘛左手一拳直挺,砰的一聲,將他打得在地上連翻了兩個滾。

  韋小寶見心上人受辱,十分焦急:「怎地蒙汗藥還不發作,難道臭喇嘛另有古怪功夫,不怕迷藥?」眼見那喇嘛伸嘴去阿珂臉上亂吻亂嗅,再也顧不得凶險,袖中暗藏匕首,笑嘻嘻的走過去,笑道:「大和尚,你在幹甚麼啊?」右手碰到他左邊背心,手腕一翻,匕首從衣袖中戳了出來,插入那喇嘛心臟,笑道:「大和尚,你在玩甚麼把戲?」急速向左一閃,防他反擊。

  匕首鋒銳無匹,入肉無聲,刺入時又是對準了心臟,這喇嘛心跳立停,就此僵立不動,但雙手仍抱住了阿珂不放。阿珂不知他已死,嚇得只是尖聲大叫。

  韋小寶走上前去,扳開那喇嘛的手臂,在他胸口一撞,低聲道:「阿珂,快跟我走。」一手拉著她手,一手扶了白衣尼,向店堂外走出。

  那胖大喇嘛一離阿珂的身子,慢慢軟倒。餘下幾名喇嘛大驚,紛紛搶上。韋小寶叫道:「站住!我師父神功奇妙,這喇嘛無禮,已把他治死了。誰要踏上一步,一個個叫他立刻便死。」眾喇嘛一呆之際,砰砰兩聲,兩人摔倒在地,過得一會,又有兩人摔倒。桑結內力深湛,蒙汗藥一時迷他不倒,卻也覺頭腦暈眩,身子搖搖幌幌,腳下飄浮,只道白衣尼真有古怪法術,心慌意亂,神智迷糊,那想得到是中了蒙汗藥。

  阿珂叫道:「鄭公子,快跟我們走。」鄭克塽道:「是。」爬起身來,搶先出外。韋小寶扶了白衣尼出店。桑結追得兩步,身子一幌,摔在一張桌上,喀喇一聲響,登時將桌子壓垮。韋小寶見車夫已不知逃到了何處,不及等待,扶著白衣尼上車,見車中那呼巴音赫然在內,生怕桑結等喇嘛追出,見阿珂和鄭克塽都上了車,跳上車夫座位,揚鞭趕車。

  ***

  一口氣奔出十餘里,騾子腳程已疲,這才放慢了行走,便在此時,只聽得馬蹄聲隱隱響起,數乘馬追將上來。

  鄭克塽道:「唉,可惜沒騎馬,否則我們的駿馬奔跑迅速,惡喇嘛定然追趕不上。」韋小寶道:「師太怎麼能騎馬?我又沒請你上車。」說著口中吆喝,揮鞭趕騾。鄭克塽自知失言,他是王府公子,向來給人奉承慣了的,給搶白了兩句,登時滿臉怒色。

  但聽得馬蹄聲越來越近,韋小寶道:「師太,我們下車躲一躲。」一眼望出去,並無房屋,只右首田中有幾個大麥草堆,說道:「好,我們去躲在麥草堆裏。」說著勒定騾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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