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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八


  這句話令床前床後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。白衣尼道:「她還活著?你不怕洩漏秘密?」

  太后走到一張大掛氈之前,拉動氈旁的羊毛條子,掛氈慢慢捲了上去,露出兩扇櫃門。太后從懷裏摸出一枚黃金鑰匙,開了櫃上暗鎖,打開櫃門,只見櫃內橫臥著一個女人,身上蓋著錦被。白衣尼輕輕一聲驚呼,問道:「她……她便是真太后?」

  太后道:「前輩請瞧她的相貌。」說著手持燭台,將燭光照在那女子的臉上。白衣尼見那女子容色十分憔悴,更無半點血色,但相貌確與太后除去臉上化裝之前甚為相似。

  那女子微微將眼睜開,隨即閉住,低聲道:「我不說,你……你快快將我殺了。」

  太后道:「我從來不殺人,怎會殺你?」說著關上櫃門,放下掛氈。

  白衣尼道:「你將她關在這裏,已關了許多年?」太后道:「是。」白衣尼道:「你逼問她甚麼事?只因她堅決不說,這才得以活到今日。她一說了出來,你立即便將她殺了,是不是?」太后道:「不,不。晚輩知道佛門首戒殺生,平時常常吃素,決不會傷她性命。」

  白衣尼哼了一聲,道:「你當我是三歲孩童,不明白你的心思?這人關在這裏,時時刻刻都有危險,你不殺她,必有重大圖謀。倘若她在櫃內叫嚷起來,豈不立時敗露機關?」

  太后道:「她不敢叫的,我對她說,這事要是敗露,我首先殺了老皇帝。後來老皇帝死了,我就說要殺小皇帝。這韃子女人對兩個皇帝忠心耿耿,決不肯讓他們受到傷害。」白衣尼道:「你到底逼問她甚麼話?她不肯說,你幹麼不以皇帝的性命相脅?」太后道:「她說我倘若害了皇帝,她立即絕食自盡。她所以不絕食,只因我答應不加害皇帝。」

  白衣尼尋思:真假太后一個以絕食自盡相脅,一個以加害皇帝相脅,各有所忌,相持多年,形成僵局。按理說,真太后如此危險的人物,便一刻也留不得,殺了之後,尚須將屍骨化灰,不留半絲痕跡,居然仍讓她活在宮中,自是因為她尚有一件重要秘密,始終不肯吐露之故,而秘密之重大,也就可想而知。問道:「我問你的那句話,你總是東拉西扯,迴避不答,你到底逼問她說甚麼秘密?」

  太后道:「是,是。這是關涉韃子氣運盛衰的一個大秘密。韃子龍興遼東,佔了我大明天下,自是因為他們祖宗的風水奇佳。晚輩得知遼東長白山中,有一道愛新覺羅氏的龍脈,只須將這道龍脈掘斷了,我們非但能光復漢家山河,韃子還得盡數覆滅於關內。」

  白衣尼點點頭,心想這話倒與陶紅英所說無甚差別,問道:「這道龍脈在那裏?」

  太后道:「這就是那個大秘密了。先帝臨死之時,小皇帝還小,不懂事,先帝最寵愛的董鄂妃又先他而死,因此他將這個大秘密跟皇后說了,要她等小皇帝年長,才跟他說知。那時晚輩是服侍皇后的宮女,偷聽到先帝和皇后的說話,卻未能聽得全。我只想查明了這件大事,邀集一批有志之士,去長白山掘斷龍脈,我大明天下就可重光了。」

  白衣尼沉吟道:「風水龍脈之事,事屬虛無縹緲,殊難入信。我大明失卻天下,是因歷朝施政不善,苛待百姓,以致官逼民反。這些道理,直到近年來我周遊四方,這才明白。」

  太后道:「是,師太洞明事理,自非晚輩所及。不過為了光復我漢家山河,那風水龍脈之事,也是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。若能掘了龍脈,最糟也不過對韃子一無所損,倘若此事當真靈驗,豈不是能拯救天下千千萬萬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?」

  白衣尼矍然動容,點頭道:「你說得是。到底是否具有靈效,事不可知,就算無益,也是絕無所損。只須將此事宣示天下,韃子君臣是深信龍脈之事的,他們心中先自餒了,咱們圖謀復國,大夥兒又多了一層信心。你逼問這真太后的,就是這個秘密?」

  太后道:「正是。但這賤人知道此事關連她子孫基業,寧死不肯吐露,不論晚輩如何軟騙硬嚇,這些年來出盡了法子,她始終寧死不說。」

  白衣尼從懷中取出那部四十二章經,道:「你是要問她,其餘那幾部經書是在何處?」太后嚇了一跳,倒退兩步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已知道了?」白衣尼道:「那個大秘密,便藏在這經書之中,你已得了幾部?」太后道:「師太法力通神,無所不知,晚輩不敢隱瞞。本來我已得了三部,第一部是先帝賜給董鄂妃的,她死之後,就在晚輩這裏了。另外兩部,是從奸臣鰲拜家裏抄出來的。可是一天晚上有人入宮行刺,在我胸口刺了一刀,將這三部經書都盜去了。師太請看。」說著解開外衣、內衣和肚兜,露出胸口一個極大傷疤。

  韋小寶一顆心怦怦大跳:「再查問下去,恐怕師太要疑心到我頭上來了。」

  只聽白衣尼道:「我知道行刺你的是誰,可是這人並沒取去那三部經書。」她想這三部經書若為陶紅英取去,她決不會隱瞞不說。太后失驚道:「這刺客沒盜經書?那麼三部經書是誰偷了去,這……這可真奇了。」白衣尼道:「說與不說,也全由得你。」太后道:「師太恨韃子入骨,又是法力神通,這大秘密若能交在您手裏,由您老人家主持大局,去掘了韃子的龍脈,正是求之不得,晚輩如何會再隱瞞?再說,須得八部經書一齊到手,方能找到龍脈所在,現下有一部已在師太手中,晚輩就算另有三部,也是一無用處。」

  白衣尼冷冷的道:「到底你心中打甚麼主意,我也不必費心猜測。你既是皮島毛文龍之女,那麼跟神龍教定是淵源極深的了?」

  太后顫聲道:「不,沒……沒有。晚輩……從來沒聽見過神龍教的名字。」

  白衣尼向她瞪視片刻,道:「我傳你一項散功的法子,每日朝午晚三次,依此法拍擊樹木,連拍九九八十一日,或許可將你體內所中『化骨綿掌』的陰毒掌力散出。」太后大喜,又跪倒叩謝。白衣尼當即傳了口訣,說道:「自今以後,你只須一運內力,出手傷人,全身骨骼立即寸斷,誰也救你不得了。」太后低聲道:「是。」神色黯然。

  韋小寶心花怒放:「此後見到老婊子,就算我沒五龍令,也不用再怕她了。」

  白衣尼衣袖一拂,點了她暈穴,太后登時雙眼翻白,暈倒在地。

  白衣尼低聲道:「出來罷。」韋小寶和陶紅英從床後出來。韋小寶道:「師太,這女人說話三分真,七分假,相信不得。」白衣尼點頭道:「經書中所藏秘密,不單是關及韃子龍脈,其中的金錢財寶,她便故意不提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再來抄抄看。」假裝東翻西尋,揭開被褥,見到了暗格蓋板上的銅環,低聲喜呼:「經書在這裏了!」拉起暗格蓋板,見暗格中藏著不少珠寶銀票,卻無經書,嘆道:「沒有經書!珠寶有甚麼用?」白衣尼道:「把珠寶都取了。日後起義興復,在在都須用錢。」陶紅英將珠寶銀票包入一塊錦緞之中,交給白衣尼。

  韋小寶心想:「老婊子這一下可大大破財了。」又想:「怎地上次暗格中沒珠寶銀票?是了,上次放了經書,放不下別的東西了,可惜,可惜。」

  白衣尼向陶紅英道:「這女人假冒太后,多半另有圖謀。你潛藏宮中,細加查察。好在她武功已失,不足為懼。」陶紅英答應了,與舊主重會不久,又須分手,甚是戀戀不捨。

  白衣尼帶了韋小寶越牆出宮,回到客店,取出經書察看。這部經書黃綢封面,正是順治皇帝命韋小寶交給康熙的。白衣尼揭開書面,見第一頁上寫著「永不加賦」四個大字,點了點頭,向韋小寶道:「你說韃子皇帝要『永不加賦』,這四個字果然寫在這裏。」一頁頁的查閱下去。四十二章經的經文甚短,每一章寥寥數行,只是字體極大,每一章才佔了一頁二頁不等。這些經文她早已熟習如流,從頭至尾的誦讀一遍,與原經無一字之差,再將書頁對準燭火映照,也不見有夾層字跡。

  她沉思良久,見內文不過數十頁,上下封皮還比內文厚得多,忽然想起袁承志當年得到「金蛇秘笈」的經過,當下用清水浸濕封皮,輕輕揭開,只見裏面包著兩層羊皮,四邊密密以絲線縫合,拆開絲線,兩層羊皮之間藏著百餘片剪碎的極薄羊皮。

  韋小寶喜叫:「是了,是了!這就是那個大秘密。」

  白衣尼將碎片鋪在桌上,只見每一片有大有小,有方有圓,或為三角,或作菱形,皮上繪有許多彎彎曲曲的朱線,另用黑墨寫著滿洲文字,只是圖文都已剪破,殘缺不全,百餘片碎皮各不相接,難以拼湊。韋小寶道:「原來每一部經書中都藏了碎皮,要八部經書都得到了,才拼得成一張地圖。」白衣尼道:「想必如此。」將碎皮放回原來的兩層羊皮之間,用錦緞包好,收入衣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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