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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七


  太后道:「我不知神龍教是甚麼。我這些微末功夫,是宮裏一個太監教的。」白衣尼道:「太監?宮裏的太監,怎會跟神龍教有關?他叫甚麼名字?」太后道:「他叫海大富,早已死了。」韋小寶肚裏大笑,心道:「老婊子胡說八道之至。倘若她知道我躲在這裏,可不敢撒這漫天大謊了。」

  白衣尼沉吟道:「海大富?沒聽見過這一號人物。你剛才向我連拍七掌,掌力陰沉,那是甚麼掌法?」太后道:「我師父說,這是武當派功夫,叫作……叫作柔雲掌。」白衣尼搖頭道:「不是,這是『化骨綿掌』。武當派名門正派,怎能有這等陰毒的功夫?」太后道:「師太說得是。那是我師父說的,我……我可不知道。」她見白衣尼武功精深,見聞廣博,心中越來越敬畏,言語中便也越加客氣。

  白衣尼道:「你用這路掌法,傷過多少人?」太后道:「我……晚輩生長深宮,習武只是為了強身,從來沒傷過一個人。」韋小寶心想:「不要臉,大吹法螺,不用本錢。」只聽她又道:「師太明鑒,晚輩有人保護,一生之中,從來沒跟人動過手。今晚遇上師太,那是第一次。晚輩所學的武功,原來半點也沒有用。」白衣尼微微一笑,道:「你的武功,也算挺不差的了。」

  太后道:「晚輩是井底之蛙,今日若不見到師太的絕世神功,豈知天地之大。」白衣尼唔了一聲,問道:「那太監海大富幾時死的?是誰殺了他的?」太后道:「他……他逝世多年,是年老病死的。」白衣尼道:「你自身雖未作惡,但你們滿洲韃子佔我大明江山,逼死我大明天子。你是第一個韃子皇帝的妻子,第二個韃子皇帝的母親,卻也容你不得。」

  太后大驚,顫聲道:「師……師太,當今皇帝並不是晚輩生的。他的親生母親是孝康皇后,早已死了。」白衣尼點頭道:「原來如此。可是你身為順治之妻,他殘殺我千千萬萬漢人百姓,何以你未有一言相勸?」太后道:「師太明鑒,先帝只寵那狐媚子董鄂妃,晚輩當年要見先帝一面也難,實是無從勸起。」白衣尼沉吟片刻,道:「你說的話也不無道理。今日我不來殺你……」太后道:「多謝師太不殺之恩,晚輩今後必定日日誦經唸佛。那……那部佛經,請師太賜還了罷。」

  白衣尼道:「這部四十二章經,你要來何用?」太后道:「晚輩虔心禮佛,今後有生之年,日日晚晚都要唸經。」白衣尼道:「四十二章經是十分尋常的經書,不論那一所廟宇寺院之中,都有十部八部,何以你非要這部不可?」太后道:「師太有所不知。這部經書是先帝當年日夕誦讀的,晚輩不忘舊情,對經如對先帝。」白衣尼道:「那就不是了。誦經禮佛之時,須當心中一片空明,不可有絲毫情緣牽纏。你一面唸經,一面想著死去的丈夫,復有何用?」太后道:「多謝太師指點。只是……只是晚輩愚魯,解脫不開。」

  白衣尼雙眼中突然神光一現,問道:「到底這部經書之中,有甚麼古怪,你給我從實說來。」太后道:「實在……實在是晚輩一片癡心。先帝雖然待晚輩不好,可是我始終忘不了他,每日見到這部經書,也可稍慰思念之苦。」

  白衣尼嘆道:「你既執迷不悟,不肯實說,那也由得你。」左手衣袖揮動,袖尖在她身上一拂,被點的穴道登時解了。太后道:「多謝師太慈悲!」磕了個頭,站起身來。

  白衣尼道:「我也沒甚麼慈悲。你那『化骨綿掌』打中在別人身上之後,那便如何?」

  太后道:「那太監沒跟我說過,只說這路掌法很是了得,天下沒幾人能抵擋得住。」

  白衣尼道:「嗯,適才你向我拍了七掌,我也並沒抵擋,只是將你七掌『化骨綿掌』的掌力,盡數送了回去,從何處來,回何處去。這掌力自你身上而出,回到你的身上。這惡業是你自作,自作自受,須怪旁人不得。」

  太后不由得魂飛天外。她自然深知這「化骨綿掌」的厲害,身中這掌力之後,全身骨骸酥化,寸寸斷絕,終於遍體如綿,欲抬一根小指頭也不可得。當年她以此掌力拍死董鄂妃姊妹、董鄂妃的兒子榮親王,三人臨死時的慘狀,自己親眼目睹。這白衣尼武功如此了得,而將敵人掌力逼回敵身,亦為武學中所常有,此言自非虛假,這等如有人將七掌「化骨綿掌」拍在自己身上。適才出手,唯恐不狠,實是竭盡了平生之力,只一掌便已禁受不起,何況連拍七掌?霎時間驚懼到了極處,跪倒在地,叫道:「求師太救命。」

  白衣尼嘆了口氣道:「業由自作,須當自解,旁人可無能為力。」太后磕頭道:「還望師太慈悲,指點一條明路。」白衣尼道:「你事事隱瞞,不肯吐實。明路好端端的就擺在你眼前,自己偏不願走,又怨得誰來?我縱有慈悲之心,也對我們漢人同胞施去。你是韃子滿奴,和我有深仇大恨,今日不親手取你性命,已是慈悲之極了。」說著站起身來。

  太后知道時機稍縱即逝,此人一走,自己數日間便死得慘不堪言,董鄂妃姊妹臨死時痛楚萬狀、輾轉床笫的情景,霎時之間都現在眼前,不由得全身發顫,叫道:「師……師太,我不是韃子,我是,我是……」白衣尼問道:「你是甚麼?」太后道:「我是,我是……漢人。」白衣尼冷笑道:「到這當兒還在滿口胡言。韃子皇后那有由漢人充任之理?」太后道:「我不是胡言。當今皇帝的親生母親佟佳氏,她父親佟圖賴是漢軍旗的,就是漢人。」白衣尼道:「她是母以子貴,聽說本來只是妃子,並不是皇后。她從來沒做過皇后,兒子做了皇帝之後,才追封她為皇太后。」

  太后俯首道:「是。」見白衣尼舉步欲行,急道:「師太,我真的是漢人,我……我恨死了韃子。」白衣尼道:「那是甚麼緣故?」太后道:「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,我……我原是不該說的,不過……不過……」白衣尼道:「既是不該說,也就不用說了。」

  太后這當兒當真是火燒眉毛,只顧眼下,其餘一切都顧不得了,一咬牙,說道:「我這太后是假的,我……我不是太后!」

  此言一出,白衣尼固然一愕,躲在床後的韋小寶更是大吃一驚。

  白衣尼緩緩坐入椅中,問道:「怎麼是假的?」太后道:「我父母為韃子所害,我恨死韃子,我被逼入宮做宮女,服侍皇后,後來……後來,我假冒了皇后。」

  韋小寶越聽越奇,心道:「這老婊子撒謊的膽子當真不小,這等怪話也敢說,乖乖龍的東,老婊子還沒入我白龍門,已學全了掌門使小白龍的吹牛功夫。我入宮假冒小太監,難道她也是當真入宮假冒皇后?」

  只聽太后又道:「真太后是滿洲人,姓博爾濟吉特,是科爾沁貝勒的女兒。晚輩的父親姓毛,是浙江杭州的漢人,便是大明大將軍毛文龍。晚輩名叫毛東珠。」白衣尼一怔,問道:「你是毛文龍的女兒?當年鎮守皮島的毛文龍?」太后道:「正是,我爹爹和韃子連年交戰,後來給袁崇煥大帥所殺。其實……其實那是由於韃子的反間計。」白衣尼哦了一聲,道:「這倒是一件奇聞了。你怎能冒充皇后,這許多年竟會不給發覺?」

  太后道:「晚輩服侍皇后多年,她的說話聲調、舉止神態,給我學得維肖維妙。我這副面貌,也是假的。」說著走到粧台之側,拿起一塊錦帕,在金盒中浸濕了,在臉上用力擦洗數下,又在雙頰上撕下兩塊人皮一般的物事來,登時相貌大變,本來胖胖的一張圓臉,忽然變成了瘦削的瓜子臉,眼眶下面也凹了進去。

  白衣尼「啊」的一聲,甚感驚異,說道:「你的相貌果然大大不同了。」沉吟片刻,道:「可是要假冒皇后,畢竟不是易事。難道你貼身的宮女會認不出?連你丈夫也認不出?」太后道:「我丈夫?先帝只寵愛狐媚子董鄂妃一人,這些年來,他從來沒在皇后這裏住過一晚。真皇后他一眼都不瞧,假皇后他自然也不瞧。」這幾句話語氣甚是苦澀,又道:「別說我化裝得甚像,就算全然不像,他……他……哼,他也怎會知道?」

  白衣尼微微點頭,又問:「那麼服侍皇后的太監宮女,難道也都認不出來?」太后道:「晚輩一制住皇后,便讓她將慈寧宮的太監宮女盡數換了新人,我極少出外,偶爾不得不出去,宮裏規矩,太監宮女們也不敢正面瞧我,就算遠遠偷瞧一眼,又怎分辨得出真假?」

  白衣尼忽然想起一事,說道:「不對。你說老皇帝從不睬你,可是……可是你卻生下了一個公主。」太后道:「這個女兒,不是皇帝生的。他父親是個漢人,有時偷偷來到宮裏和我相會,便假扮了宮女。這人……他不久之前不幸……不幸病死了。」

  陶紅英捏了捏韋小寶的手掌,兩人均想:「假扮宮女的男子倒確是有的,只不過不是病死而已。」韋小寶又想:「怪不得公主如此野蠻胡鬧,原來是那個假宮女生的雜種。老皇爺慈祥溫和,生的女兒決不會這個樣子。」

  白衣尼心想:「你忽然懷孕生女,老皇帝倘若沒跟你同房,怎會不起疑心?」只是這種居室之私,她處女出家,問不出口,尋思:「這人既然處心積慮的假冒皇后,一覺懷孕,總有法子遮掩,那也不必細查。」搖搖頭,說道:「你的話總是不盡不實。」

  太后急道:「前輩,連這等十分可恥之事,我也照實說了,餘事更加不敢隱瞞。」白衣尼道:「如此說來,那真太后是給你殺了。你手上沾的血腥卻也不少。」太后道:「晚輩誦經拜佛,雖對韃子心懷深仇,卻不敢胡亂殺人。真太后還好端端的活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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