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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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康熙走到大雄寶殿,康親王傑書帶著驍騎營都統察爾珠、御前侍衛正總管多隆,以及索額圖等隨駕大臣、前鋒營都統、護軍營都統等都候在殿中,見皇帝出來,跪下參見。群臣站起後,偷眼見小皇帝眼圈甚紅,顯是大哭過一場,均感詫異。皇帝年紀雖小,但識見卓越,處事明斷,朝中大臣都對他敬畏日增,不敢稍存輕他年幼之心。小皇帝居然會哭,倒是一件奇事。又見韋小寶臉上也有淚痕,均想:「定是韋小寶這小傢伙逗得皇上哭了,兩個少年,不知搞些甚麼玩意兒。」順治在五台山出家,康熙瞞得極緊,縱是至親的妹子建寧公主也不讓知道,群臣自然更加不知。 康親王上前奏道:「啟奏皇上:查得有數千名喇嘛,在清涼寺外囉囌爭鬧,不知何故,現下俱已擒獲在此,候旨發落。」康熙點點頭,道:「把為首的帶上來。」 察爾珠押上三名老喇嘛,都帶上了足鐐手銬。三名喇嘛不知康熙是當今皇帝,神態倔強,嘰哩咕嚕的說個不休。康熙突然嘰哩咕嚕的也說了起來,群臣都吃了一驚,誰都不知皇上居然會說藏語。其實這些喇嘛是蒙古喇嘛,並非來自西藏,康熙和他們說的是蒙古話。說了一會,三名喇嘛俯首不語,似乎已經屈服。康熙道:「帶他們到旁邊房裏去,朕要密審。」多隆道:「是。」將三人拉入殿旁一間經房。 康熙向韋小寶招招手,兩人走入經房。韋小寶反手帶上了房門,拔出匕首,在三名喇嘛眼睛、喉頭、鼻孔、耳朵各處不住比劃。康熙用蒙古語大聲問了幾句,一名最老的喇嘛神態恭順,一一回答。兩人一問一答,說了良久。韋小寶一聽康熙聲音大了起來,稍有怒色,便出匕首威嚇,若見康熙神色溫和,他就笑嘻嘻的站在一旁,向喇嘛點頭鼓勵。 康熙盤問了大半個時辰,才命侍衛將三名喇嘛帶出,叫韋小寶關上了門,沉吟道:「這可奇怪了。」韋小寶不敢打斷他思路,站在一旁不語。 康熙又想了一會,問道:「小桂子,父皇在這裏出家,這事有幾個人知道?」韋小寶道:「除了皇上和奴才之外,知道這事的有老皇爺的師父玉林大師,他師弟行顛大師。本來有個太監海大富,他已經死了。清涼寺原來的住持澄光大師似乎並不知道詳情,只知老皇爺是一位大有來頭的人物。除此之外,只有老……老……那個太后了。」 康熙點頭道:「不錯,知道此事的,世上連父皇自己在內,再加我和你,也不過六人。可是我剛才盤問那蒙古喇嘛,他說是奉了西藏拉薩達賴活佛之命,到清涼寺來接一位和尚去西藏。我細細盤問,清涼寺中那位和尚是何等人物,拉薩活佛接他去幹甚麼,反反覆覆的問來問去,他確是不知。他最後說,好像這位大和尚懂得密宗的許多陀羅尼咒語,活佛要他去傳授密咒,好光大佛法。這自然是胡說八道,不過瞧他樣子,也不是說謊,多半人家這樣騙他,他就信以為真。」 韋小寶道:「是,那西藏活佛是否知道老皇爺的身份,現下難以明白,不過那個挑撥活佛,前來冒犯老皇爺的人,恐怕……恐怕多半知道內情。」康熙點了點頭。韋小寶突然害怕起來,說道:「皇上,奴才可的的確確守口如……如甚麼的,知道事關重大,連做夢也沒洩漏過半句。」康熙道:「你不會說,我是信得過的。玉林和行顛兩位自然也不會說。少林寺晦聰方丈和澄光大師就算猜到了一些,他們是有德高僧,決不會向人吐露,算來算去,只有那……那老……老賤人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對!對!一定是這老……老……」 康熙沉吟道:「她在慈寧宮中,暗藏假扮宮女的男人,那是我親眼所見。她當然擔心事情敗露。她殺害端敬皇后,父皇恨之入骨,父皇雖然出了家,還是派遣海大富回宮去查察此事。你知道其中詳情,又在我身邊。哼,這老賤人那裏睡得著覺?她非下手害了父皇不可。只有謀害了父皇,謀害了我,再殺了你,她才得平安。」 韋小寶心想:「老婊子和神龍教早有勾結,她既知老皇爺未死,一定去稟報了洪教主。看來這些喇嘛來到五台山,還和洪教主有關。」只是自己做了神龍教的白龍使,這事可不能跟皇上提及。康熙見他臉色有異,問道:「怎麼?」韋小寶忙道:「奴才心想……心想……皇上的推想半點不錯,一定是這老……太后說出去的。除她之外,不能更有旁人。」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,咬牙切齒的道:「這賤人害死我親生母后,又害得父皇出了家,令我成為無父無母之人。我……我不將這賤人千刀萬剮,難消心頭之恨。可是……可是父皇偏偏要我不可跟她為難,這卻如何是好?」 韋小寶心想:「老皇爺不許你殺老婊子,可沒不許我殺。就算他不許我殺,老子是他方丈,只能我向他下令,不必聽他號令。不過這件事說穿可就不靈了。」說道:「皇上不必煩心。這太后作惡多端,終究不會有好下場。皇上你睜開龍目,張開龍耳,等著就是了。」 康熙何等聰明,已明其意,向他凝視半晌,點一點頭,道:「不錯。這賤人作惡多端,終究不會有好下場。」他在經房中踱來踱去,說道:「眼前之計,須得不讓眾喇嘛再來冒犯父皇。最好咱們派一個靠得住的人去做西藏活佛。普天下的喇嘛都歸他管,那時自是更無後患。只不過西藏活佛是投胎轉世的,皇帝派去的只怕不行,怎生想個法子……」 韋小寶聽到這裏,只嚇得魂飛魄散,心道:「我今日假扮小喇嘛,別弄假成了真。皇上金口一出,那就難以挽回,可得搶在頭裏。」忙道:「皇上,這西藏活佛,奴才是萬萬不做的。」康熙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倒機靈。其實做西藏活佛有甚不好?他管的地方比吳三桂的雲南還大,做活佛就是西藏王。」 韋小寶連連搖手,道:「我寧可在你身邊做侍衛,一做活佛,再也難以跟你在一起。西藏王也好,東藏王也好,就算是地藏王,我也不做。」這幾句倒不是假話。他和康熙相處日久,兩人年歲相若,言談投機,雖然一個是小皇帝,一個是小侍衛,已如好朋友一般,倘若遠遠分開,大家也真都不捨得。 康熙笑道:「地藏王菩薩的名字也亂說得的?」推開房門,走了出來,向察爾珠和多隆道:「你二人辦事得力,朕有賞賜。」察爾珠和多隆大喜,磕頭謝恩。康熙道:「朕崇信佛法,果然這幾年來上體天心,菩薩保祐,國家平安,萬民康樂。韋小寶在這裏作朕替身,代我出家為僧,大大有功。」韋小寶也磕頭謝恩。 康熙道:「現今韋小寶作朕替身為期已滿,隨我回京,輪到察爾珠出家兩年,不過不是做和尚,而是做五台山大喇嘛。你挑選一千名驍騎營的得力軍官軍士,一起跟你做喇嘛。分駐山上十間大喇嘛寺。眾軍出家期間,餉銀加倍發給,另有恩賜。」察爾珠一怔,雖然不大願意,也只好謝恩。 康熙道:「為善若欲人知,便非真善。此事吩咐眾人守口如瓶,不得洩漏,否則軍法從事,不假寬貸。多隆將五台山的眾喇嘛都鎖拿回京,圈禁起來。派人去告知達賴活佛,說道皇上請這些喇嘛去北京崇揚佛法,明宣教義。過得七八十年,待得佛法昌盛,便送他們回西藏。」他說一句,察爾珠和多隆便應一句。 韋小寶大喜:「老子逃出生天,從此不必做和尚了。」又想:「這些喇嘛再過得七八十年,還有命回家麼?他們大膽冒犯老皇爺,皇上寬洪大量,不殺他們的頭。監禁一世,那是大大的便宜了。」 康熙又道:「韋小寶,升你為驍騎營正黃旗都統,仍兼御前侍衛副總管。察爾珠,你大喇嘛做得好,回京之後,派你到外省去做提督。」兩人又都謝恩。 韋小寶也不怎樣,心想正都統、副都統反正都是這麼一回事。察爾珠卻十分喜歡,京中大官極多,驍騎營都統不過得皇帝親信,單是驍騎營一營,八旗各有一個都統,便有八個都統,見到親王貝勒、貝子公侯,都得屈膝請安,除了餉銀之外,又沒甚麼油水,一放到外省去做提督,那可威風八面、財源廣進了。 *** 其時天已黎明,康熙吩咐去清涼寺拜佛。來到寺外,只見刀槍拋了一地,草間石上濺滿血漬,可見昨晚擒拿眾喇嘛時一場激戰,著實打得厲害。康熙入寺參拜如來和文殊菩薩,便到後山順治參禪的小廟去察看,但見焦木殘磚,小廟早已焚毀一空,康熙暗暗心驚:「倘若父皇昨晚沒逃出,不免便燒在廟中,我……我……」一時不敢往下再想,吩咐索額圖布施白銀二千兩,重修小廟。他知父親不願張大其事,因此銀子也不便多給。 回到大雄寶殿,眾少林僧都過來相見。他們見這位小施主隨從眾多,氣派極大,自必大有來頭,說不定還是親王貝勒之流。群僧雖不趨炎附勢,但他布施巨金,重修小廟,都合十稱謝。澄通等也都看出,那些假扮香客的隨從之中,有不少人身具武功。 康熙來到父親出家之地,不願便去。說道:「我想在寶剎借住三五天,不知使得麼?」韋小寶道:「大施主光降,求之不得……」 突然間砰的一聲巨響,泥沙紛紛而下,大雄寶殿頂上已穿了一洞,白影幌動,一團白色的物事直墮而下,卻是個身穿白衣的僧人,手持長劍,疾向康熙撲去,叫道:「今日為大明天子復仇!」 康熙急忙後退,多隆、察爾珠、康親王等因在皇帝之旁,都未攜帶兵刃,大驚之下,都向那人抓去。那人左手衣袖疾揮,一股強勁之極的厲風鼓盪而出,多隆等七八人站立不穩,同時向後摔出。 澄心、澄光等齊叫:「不可傷人。」出手阻攔。那僧人又是袍袖一拂,少林寺澄字輩的僧人各施絕技化開,可是眾僧的虎爪手、龍爪手、拈花擒拿手、擒龍功等等,卻也沒能抓住此人。眾僧驚詫之下,都是心念一閃:「天下竟有如此人物!」 那白衣僧更不停留,又挺劍向康熙刺來。康熙背靠佛座供桌,已無可再退。 韋小寶急躍而上,擋在康熙身前,噗的一聲,劍尖刺正他胸口,長劍一彎,竟沒刺入。韋小寶胸口劇痛,他早拔出匕首在手,回手揮去,將敵劍斬為兩截。 那白衣僧一呆。澄觀叫道:「不可傷我師叔!」左掌向他右肩拍落。白衣僧拋去斷劍,反掌擋架。澄觀只覺胸口熱血翻湧,眼前金星亂冒。 白衣僧讚道:「好功夫!」眼見四周高手甚眾,適才這一劍刺不進那小和尚身子,更是大為駭異,當下不敢戀戰,右手一長,已抓住韋小寶領口,突然間身子拔起,從殿頂的破洞竄了出去。這一下去得快極,殿上空有三十六名少林高手,竟沒一人來得及阻擋。 澄心、澄光等急從破洞中跟著竄上,但見後山白影幌動,竟已在十餘丈外,這人輕功之佳,實是匪夷所思。群僧眼見追趕不上,但本寺方丈被擒,追不上也得追,三十六僧大呼追去,只幌眼之間,那團白色人影已翻過了山坳。 【註】 本回回目均為佛家語,「劫」是極長的時間單位。佛家認為,人生所以苦海無邊,在於愛心和慈念難斷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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