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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一


  呀的一聲,房門打開,行癡攜著康熙的手走出門外。父子兩人對望片刻,康熙牢牢握住父親的手。行癡道:「你很好,比我好得多。我很放心。你也放心!」輕輕掙脫了他手,退入房內,關上了門。又過了片刻,喀的一響,已上了閂。

  康熙撲在門上,嗚咽不止。韋小寶站在旁邊,陪著他流淚。康熙哭了一會,料想父親再不會開門,卻也不肯就此便去,拉了韋小寶的手,和他並肩坐在庭前階石之上,取出手帕,拭了眼淚,抬頭望著天上白雲,出了一會神,說道:「小桂子,父皇說你很好,不過不要你服侍了。父皇說臣子們護持得太周到,倒令他老人家不像是出家人了。」說到「出家人」三字,眼淚又流了下來。

  韋小寶聽說老皇爺不再要他服侍,開心之極,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喜色,也不敢顯得太過「忠」字當頭,奮不顧身,以免又生後患,說道:「想害老皇爺的人很多,皇上總得想個法子,暗中妥為保護才是。」

  康熙道:「那是一定要的。那些惡喇嘛,哼,他奶奶的,到底有甚麼陰謀詭計?」他本來只會說一句「他媽的」,數月不見,卻多了一句「他奶奶的」。韋小寶道:「師父,你又多了一句罵人的話。」康熙臉上露出一絲微笑,道:「是我妹子從侍衛們那裏學來的。她和太后都跟著上了山……」臉色一沉,道:「父皇不想見她們。」韋小寶點了點頭。

  康熙道:「那些喇嘛自然是想劫持父皇,企圖挾制於我,叫我事事聽他們的話。哼,那有這麼容易?小桂子,你很好,這一次救了父皇,功勞不小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皇上神機妙算,早就料到了,派奴才到這裏做和尚,本來就是為了做這件事。奴才也沒甚麼功勞,皇上不論差誰來辦,誰都能辦的。」

  康熙道:「那也不然。父皇說你能體會他的意思,不傷一人而得脫危難。」韋小寶道:「奴才見到老皇爺要點火自焚,說甚麼捨身消業,可真把我嚇得魂靈出竅,屁滾尿流。」康熙驚道:「甚麼點火自焚?捨身消業?」韋小寶加油添醬的說了經過,只把康熙聽得出了一身冷汗。韋小寶道:「只是奴才情急之下,將老皇爺淋了一身冷水,那可大大的不敬了。」康熙道:「你是護主心切,很好,很好。」

  他沉默半晌,回頭向禪房門看了一眼,說道:「老皇帝吩咐我愛惜百姓,永不加賦。這句話你先前也傳過給我了,這一次老皇爺又親口叮囑,我自然是永不敢忘。」韋小寶問道:「永不加賦是甚麼東西?」康熙微微一笑,道:「賦就是賦稅。明朝那些皇帝窮奢極欲,用兵打仗,錢不夠用了,就下旨命老百姓多繳賦稅。明朝的官兒又貪污得厲害,皇帝要加賦一千萬兩,大小官兒們至少多刮二千萬兩。百姓本已窮得很了,朝廷今年加賦,明年加稅,百姓那裏還有飯吃?田裏收成的穀子麥子,都讓做官的拿了去,老百姓眼看全家要餓死,只好起來造反。這叫做官逼民反。」

  韋小寶點頭道:「我明白了,原來明朝百姓造反,倒是做皇帝、做官的不好。」康熙道:「可不是嗎?明朝崇禎年間,普天下百姓都沒飯吃,所以東也反、西也反。殺平了河南的,陝西又反;鎮壓了山西的,四川又反。這些窮人東流西竄,也不過是為活命。明朝亡在這些窮人手裏,他們漢人說是流寇作亂。其實甚麼亂民流寇,都是給朝廷逼出來的。」韋小寶道:「原來如此。老皇爺要皇上永不加賦,天下就沒有流寇了。皇上鳥生魚湯,鐵桶似的江山,萬歲萬歲萬萬歲。」康熙道:「堯舜禹湯,談何容易?不過我們滿洲人來做中國皇帝,總得要強過明朝那些無道昏君,才對得起天下百姓。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天地會、沐王府的人,說到滿清韃子佔我漢人江山,沒一個不恨得牙癢癢地。小皇帝卻說明朝的皇帝不好,倒還是他韃子皇帝好。那也不希奇,一個人自稱自讚,總是有的。」

  康熙又道:「父皇跟我說,這幾年來他靜修參禪,想到我們滿洲人昔年的所作所為,常常慚愧得汗流浹背。明朝崇禎是給流寇李自成逼死的,吳三桂來向我們大清借兵,打敗了李自成,給明朝皇帝報了大仇。可是漢人百姓非但不感激大清,反而拿咱們看作仇人,你說是甚麼緣故?」韋小寶道:「想是他們胡塗。本來天下胡塗人多,聰明人少,又或者是他們忘恩負義。」康熙道:「那倒不然。漢人說我們是胡虜,是外族人,佔了他們花花江山。清兵入關之後,到處殺人放火,害死了無數百姓,那也令他們恨咱們滿洲人入骨。」

  韋小寶本是漢人,康熙賜他作了正黃旗滿洲人,跟他說起來,便「咱們、咱們」的,當他便是滿洲人一般。其實說到國家大事,韋小寶甚麼都不懂。只是康熙甫與父親相會,心中激動,想到父皇的諄諄叮囑,便跟這個小親信講論起來。

  韋小寶道:「奴才在揚州之時,也聽人說過從前清兵殺人的慘事。」

  康熙嘆了口氣,道:「揚州十日,嘉定三屠,殺人不計其數,那是我們大清所做下的大大惡事。我要下旨免了揚州和嘉定的三年錢糧。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揚州人三年不用交錢糧,大家口袋裏有錢,麗春院的生意,可要大大興旺了。怎生想個法子,叫小皇帝派我去揚州辦事?我叫媽媽不用做婊子了,自己開他三家妓院,老子做老闆,再來做莊,大賭十日,也來個『揚州十日』。然後帶了大批銀兩,去嘉定賭他媽的三次,這叫做『嘉定三賭』。」又想:「老皇爺和皇上都說嘉定三賭殺人太多,是件大大的慘事,為甚麼賭三次錢,便殺不少人?不知嘉定在甚麼地方。這地方的人賭錢本事厲害,倒須小心在意。」

  康熙問道:「小桂子,你說好不好?」韋小寶忙道:「好,好極了,這樣一來,大家有飯吃,有錢……誰也不會造反了。」話到口邊,硬生生把「有錢賭」的「賭」字縮住了。

  康熙道:「雖然大家有飯吃,有錢使,卻也未必沒人造反。你出京之時,叫侍衛們送了一個人來,說是王屋山的逆賊,我已親自問過了他幾次。」韋小寶心中一驚,忙站起身來,說道:「皇上吩咐奴才不可多管閒事,以後再也不敢了。」康熙道:「你坐下,這件事辦得很好,那也不是閒事,今後還得大大的多管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。」心下莫名其妙。

  康熙低聲道:「我命侍衛傳旨申斥你,乃是掩人耳目,別讓反賊有了防備。」

  韋小寶大喜,縱身一跳,這才坐下,低聲道:「奴才明白了,原來皇上怕吳三桂這反賊驚覺。」康熙道:「吳三桂是否想造反,現下還拿不定,不過他早有不臣之心,欺我年幼,不把我放在眼裏。」韋小寶道:「皇上使點兒小小手段出來,教他知道厲害。吳三桂他奶奶的,有甚麼了不起?皇上伸個小指頭兒,就殺他一個橫掃千軍,高山流水。」

  康熙微笑道:「這兩句成語用得不好,該說伸個小指頭兒,就橫掃千軍,殺他一個落花流水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,是。奴才做了好幾個月和尚,學問半點也沒長進,以後常常服侍皇上,用起成語來就橫掃千軍,讓人家聽個落花流水。」

  康熙忍不住哈哈一笑,鬱抑稍減,低聲道:「吳三桂這廝善能用兵,手下猛將精兵,著實不少,倘若真的造反,和福建耿精忠、廣東尚可喜三藩連兵,倒也棘手得很。咱們只能慢慢來,須得謀定而後動,一動手就得叫他奶奶的吳三桂落花流水,屁滾尿流。」

  康熙勤奮好學,每日躬親政務之餘,由翰林學士侍講、侍讀經書詩文,只是詩云子曰讀得多了,突然說幾句「他奶奶的」、「屁滾尿流」,倒也頗有調劑之樂。他今日見到父親,本是又喜又悲,但親近不到半個時辰,便被摒諸門外,不知今後是否再能相見,深感淒傷,幸得韋小寶出言有趣,稍解愁懷,又談到了除逆定亂的大事,更激發了胸中雄心。

  他站起身來,在庭中取了四塊石頭,排列在地,說道:「漢軍四王,東邊的、南邊的、西邊的,要分了開來,不能讓他們聯在一起。定南王孔有德這傢伙幸好死了,只留下一個女兒,倒容易對付。」說著輕輕一腳,踢開一塊石頭,說道:「耿精忠有勇無謀,不足為慮,只須不讓他和台灣鄭氏聯盟便是。」一腳又踢開一塊石頭,說道:「尚可喜父子不和,兩個兒子又勢成水火,自相傾軋,料他無能為力。」將第三塊石頭也踢開了,只留下一塊最大的石頭,對住了怔怔出神。

  韋小寶問道:「皇上,這是吳三桂?」康熙點點頭。韋小寶罵道:「這奸賊,自己老不死,卻累得我萬歲爺為你大傷腦筋。皇上,你在他身上拉一泡尿。」

  康熙哈哈大笑,童心大起,當真拉開褲子,便在那石頭上撒尿,笑道:「你也來。」韋小寶大笑,也在石頭上撒尿,笑道:「這一回書,叫做『萬歲爺高山流水,小桂子……小桂子……』」心想「橫掃千軍」這四字用在這裏不妥,突然想起說書先生說三國故事,有一回書叫做「關雲長水淹七軍」,便道:「小桂子水淹七軍。」

  康熙更是好笑,縛好褲子,笑道:「那一日咱們捉到這臭賊,便當真在他身上撒尿。」

  康熙坐回階石,只聽得廟外腳步聲甚響,雖然無人喧嘩,顯是已有不少人聚集在外,韋小寶道:「看來他們已把那些惡喇嘛都捉了來。皇上真是洪福齊天,湊巧之極,剛好這時候趕到,把這些惡喇嘛一網打盡。」康熙道:「那倒不是湊巧,我得到你的密報,派人查察,得訊之後,急速趕來,卻已慢了一步,讓這些惡喇嘛驚動了聖駕。若不是你機靈,我可終身遺恨無窮,罪不可逭了。」韋小寶奇道:「奴才沒給您甚麼密報啊。」

  康熙道:「我派侍衛到少林寺傳旨,他們說見到了一個蒙古王子,幾個喇嘛,又有幾名武官。是不是?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。」康熙道:「你吩咐他們暗中查察,這幾人辦事倒也得力。一查之下,便查到那蒙古王子叫作葛爾丹。那武官名叫馬寶,是吳三桂那廝手下的總兵。他們和喇嘛勾結謀叛,意欲不利於父皇。」

  韋小寶一拍大腿,說道:「原來如此!奴才見他們鬼鬼祟祟,不是好人,倒不知竟是吳三桂的部下。」其實那些人的姓名來歷,他早已得知,要趙齊賢等查察,意在追尋那綠衣女郎的,順便誣陷吳三桂,想不到竟會引得小皇帝趕上五台山來。

  康熙道:「這三夥人後來分了手。侍衛張康年跟蹤喇嘛,聽到他們大集人手,要到五台山來捉拿一位重要人物。他不知事情重大,又跟了好幾天,這才回京奏知。我一聽之下,豈有不急?當即火速啟程,只是皇帝出京,囉裏囉囌的儀注一大套,我雖下旨一切從簡,還是遲到了一天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吳三桂這反賊如此大膽,竟敢派遣數千喇嘛,前來得罪老皇爺,那……那不是公然造反麼?」康熙噓了一聲,道:「小聲!我只知他手下總兵和這些喇嘛結伴同行。他是否就此造反,現下還不能確知。」韋小寶道:「一定反!一定反!如果他是好人,怎會差遣手下大將,去和這些惡喇嘛陰謀暗害老皇爺?」

  康熙道:「他自然不是好人。」心下沉吟,緩緩的道:「不過我年紀還小,行軍打仗,還不是他的對手,最好咱們再等幾年,等我再長大些,等他又老了些。那時再動手,就可操必勝。小桂子,你不必性急,多過一天,對咱們就多一分好處,對他便多一分壞處。」

  韋小寶急道:「倘若他老得死了,豈不便宜了他?」康熙微笑道:「那是他的運氣。」頓了一頓,說道:「父皇剛才叮囑我,能夠不用兵打仗,那是最好,一打上仗,不論勝敗,兵卒死傷,那是不用說了,天下百姓便不知要受多少苦楚。因此吳三桂如果乘早死了,等不到我去動手,雖然不大好玩……」他微微一頓,韋小寶接口道:「簡直大大的不好玩。」康熙一笑,道:「對於百姓兵卒,卻是一件大好事。小桂子,你想玩,幾時我帶你去遼東打黑熊,打老虎。」韋小寶大喜,叫道:「妙極,妙極!」

  康熙望著禪房門,輕輕的道:「我六歲那年,父皇就曾帶我去遼東打圍,現今……」慢慢的走到門邊,手撫木門,泫然欲涕。過了一會,跪倒在地,拜了幾拜,低聲道:「父皇保重,孩兒去了。」韋小寶跟著跪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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