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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六


  韋小寶道:「你開始學武,到練成一指禪,花了多少時候?」

  澄觀微笑道:「師侄從十一歲上起始練少林長拳,總算運氣極好,拜在恩師晦智禪師座下,學得比同門師兄弟們快得多,到五十三歲時,於這指法已略窺門徑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你從十一歲練起,到了五十三歲時略跪甚麼門閂(他不知「略窺門徑」的成語,說成了「略跪門閂」),那麼一共練了四十二年才練成?」澄觀甚是得意,道:「以四十二年而練成一指禪,本派千餘年來,老衲名列第三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不過老衲的內力修為平平,若以指力而論,恐怕排名在七十名以下。」說到這裏,又不禁沮喪。

  韋小寶心想:「管你排第三也好,第七十三也好,老子前世不修,似乎沒從娘胎裏帶來甚麼武功,要花四十二年時光來練這指法,我和那小妞兒都是五六十歲的老頭子、老太婆啦。老子還練個屁!」說道:「人家小姑娘只練得一兩年,你要練四五十年才勝得過她,實在差勁之至。」

  澄觀也早想到了此節,一直在心下盤算,說道:「是,是!咱們少林武功如此給人家比了下去,實在……實在不……不大好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甚麼不大好,簡直糟糕之極。咱們少林派這一下子,可就抓不到武林中的牛耳朵、馬耳朵了。你是般若堂首座,不想個法子,怎對得起幾千幾萬年來少林寺的高僧?你死了之後,見到法甚麼禪師、靈甚麼禪師,還有我的師兄晦智禪師,大家責問你,說你只是吃飯拉屎,卻不管事,不想法子保全少林派的威名,豈不羞也羞死了?」

  澄觀老臉通紅,十分惶恐,連連點頭,道:「師叔指點得是,待師侄回去,翻查般若堂中的武功典籍,看有甚麼妙法,可以速成。」韋小寶喜道:「是啊,你倘若查不出來,咱們少林派也不用再在武林中混了。不如請了這兩位小姑娘來,讓那大的做方丈,小的做般若堂首座。由她二人來傳授武功,比咱們那些笨頭笨腦的傻功夫,定是強得多了。」

  澄觀一怔,問道:「她們兩位女施主,怎能做本寺的方丈、首座?」

  韋小寶道:「誰教你想不出武功速成的法子?方丈丟臉,你自己丟臉,那也不用說了,少林派從此在武林中沒了立足之地,本寺幾千名和尚,都要去改拜這兩個小姑娘為師了。大家都說,花了幾十年時光來學少林派武功,又有甚麼用?兩個小姑娘只學得一年半載,便喀喇、喀喇、喀喇,把少林寺和尚的手腳都折斷了。大家保全手腳要緊,不如恭請小姑娘來做般若堂首座罷!」

  這番言語只把澄觀聽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,雙手不住發抖,顫聲道:「是,是!請兩位小姑娘來做本寺的方丈、首座,唉,那……那太也丟臉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可不是嗎?那時候咱們也不叫少林派了。」澄觀問道:「那……那叫甚麼派?」韋小寶道:「不如乾脆叫少女派好啦,少林寺改名少女寺。只消將山門上的牌匾取下來,刮掉那個『林』字,換上一個『女』字,只改一個字,那也容易得緊。」澄觀臉如土色,忙道:「不成,不成!我……我這就去想法子。師叔,恕師侄不陪了。」合十行禮,轉身便走。

  韋小寶道:「且慢!這件事須得嚴守秘密。倘若寺中有人知道了,可大大不妥。」澄觀問道:「為甚麼?」韋小寶道:「大家信不過你,也不知你想不想得出法子。那兩個小姑娘還在寺裏養傷,大家心驚膽戰之下,都去磕頭拜師,咱們偌大個少林派,豈不就此散了?」

  澄觀道:「師叔指點得是。此事有關本派興衰存亡,那是萬萬說不得的。」心中好生感激,心想這位師叔年紀雖小,卻眼光遠大,前輩師尊,果然了得,若非他靈台明澈,具卓識高見,少林派不免變了少女派,千年名派,萬劫不復。

  韋小寶見他匆匆而去,袍袖顫動,顯是十分驚懼,心想:「老和尚拚了老命去想法子,總會有些門道想出來。我這番話人人都知破綻百出,但只要他不和旁人商量,諒這笨和尚也不知我在騙他。」想起躺在榻上那小姑娘容顏如花,一陣心猿意馬,又想進房去看她幾眼。回頭走得幾步,門帷下突然見到藍裙一幌,想起那藍衫女郎出手狠辣,身邊沒了澄觀保駕,單身入內,非大吃苦頭不可,只得嘆了口氣,回到自己禪房休息。

  次日一早起來,便到東禪院去探望。治病的老僧合十道:「師叔早。」韋小寶道:「女施主的傷處好些了嗎?」那老僧道:「那位女施主半夜裏醒轉,知道身在本寺,定要即刻離去,口出無禮言語。師侄好言相勸,她說決不死在小……小……僧的廟裏。」韋小寶聽他吞吞吐吐,知道這小姑娘不是罵自己為「小淫賊」,便是「小惡僧」,問道:「那便如何?」那老僧道:「師侄勸她明天再走,女施主掙扎著站起身來,她的師姊扶了她出去。師侄不敢阻攔,反正那女施主的傷也無大礙,只得讓她們去了,已將這事稟報了方丈。」

  韋小寶點點頭,好生沒趣,暗想:「這小姑娘一去,不知到了那裏?她無名無姓,又怎查得到?」怪那老僧辦事不力,埋怨了幾句,轉念一想:「這兩個小妞容貌美麗,大大的與眾不同,出手時各家各派的功夫都有,終究會查得到。」於是踱到般若堂中。

  只見澄觀坐在地下,周身堆滿了數百本簿籍,雙手抱頭,苦苦思索,眼中都是紅絲,多半是一晚不睡,瞧他模樣,自然是沒想出善法。他見到韋小寶進來,茫然相對,宛若不識,竟是潛心苦思,對身周一切視而不見。

  韋小寶見他神情苦惱,想要安慰幾句,跟他說兩個小姑娘已去,眼下不必著急,轉念一想:「他如不用心,如何想得出來?只怕我一說,這老和尚便偷懶了。」

  倏忽月餘,韋小寶常到般若堂行走,但見澄觀瘦骨伶仃,容色憔悴,不言不語,狀若癡呆,有時站起來拳打足踢一番,跟著便搖頭坐倒。韋小寶只道這老和尚甚笨,苦思了一個多月,仍然一點法子也沒有,卻不知少林派武功每一門都講究根基紮實,寧緩毋速。躐等以求速成,正是少林派武功的大忌。澄觀雖於天下武學幾乎已無所不知,但要他打破本派禁條,另創速成之法,卻與他畢生所學全然不合。

  ***

  天氣漸暖,韋小寶在寺中已有數月。這些日子來,每日裏總有數十遍想起那綠衫少女。

  這一日悶得無聊,攜帶銀兩,向西下了少室山,來到一座大鎮,叫作潭頭鋪。去衣鋪買了一套衣巾鞋襪,到鎮外山洞中換上,將僧袍僧鞋包入包袱,負在背上,臨著溪水一照,宛然是個富家子弟。回到鎮上,在一間酒樓中雞鴨魚肉的飽餐一頓,心想:「這便得去尋找賭場,大賭一番。」知道賭場必在小巷之中,當下穿街過巷,東張西望。

  他每走進一條小巷,便傾聽有無呼吆喝六之聲,尋到第七條巷子時,終於聽到有人叫道:「天九王,通吃!」這幾個字鑽入耳中,當真說不出的舒服受用,比之少林寺中時時刻刻聽到的「南無阿彌陀佛」,實有西方極樂世界與十八層地獄之別。

  他快步走近,伸手推門。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歪戴帽子,走了出來,斜眼看他,問道:「幹甚麼的?」韋小寶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,在手中一拋一拋,笑道:「手發癢,來輸幾兩銀子。」那漢子道:「這裏不是賭場,是堂子。小兄弟,你要嫖姑娘,再過幾年來罷。」

  韋小寶餓賭已久,一聽到「天九王,通吃」那五個字後,便天塌下來,也非賭上幾手不可,何況來到妓院就是回到了老家,怎肯再走?笑道:「你給我找幾個清倌人,打打茶圍,今日少爺要擺三桌花酒。」將那錠二兩重的銀子塞在他手裏,笑道:「給你喝酒。」

  龜奴大喜,見是來了豪客,登時滿臉堆歡,道:「謝少爺賞!」長聲叫道:「有客!」恭恭敬敬的迎他入內。老鴇出來迎接,見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,衣著甚是華貴,心想:「這孩子偷了家裏的錢來胡花,倒可重重敲他一筆。」笑嘻嘻的拉著他手,說道:「小少爺,我們這裏規矩,有個開門利是。你要見姑娘,須得先給賞錢。」

  韋小寶臉一扳,說道:「你欺我是沒嫖過院的雛兒嗎?咱們可是行家,老子家裏就是開這個調調兒的。」摸出一疊銀票,約莫三四百兩,往桌上一拍,說道:「打茶圍是五錢銀子一個姑娘,做花頭是三兩銀子,提大茶壺的給五錢,娘姨五錢。老子今日興致挺好,一律成雙加倍。」一連串妓院行話說了出來,竟沒半句外行,可把那老鴇聽得呆了,怔了半晌,這才笑道:「原來是同行的小少爺,我這可走了眼啦。不知小少爺府上開的是那幾家院子?」

  韋小寶道:「老子家裏在揚州開的是麗春院、怡情院,在北京開的是賞心樓、暢春閣,在天津開的是柔情院、問菊樓,六家聯號。」其實這六家都是揚州著名的妓院,否則一時之間,他也杜撰不出六家妓院的招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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