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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六


  公主一驚,應道:「是。」向韋小寶看了一眼,滿心疑惑,道:「太后,是皇帝哥哥的聖旨麼?」康熙年紀漸大,威權漸重,太監宮女以及御前侍衛說到皇上時,畏敬之情與日俱增,公主也早知太后對皇帝頗為忌憚。太后點頭道:「是。他是皇帝的親信,有要緊事跟我說,可千萬不能洩漏了,在皇帝跟前,更加不可提起。免得……免得皇帝惱你。」

  公主道:「是,是。我可沒這麼笨。」說著走出房去,反手帶上了房門。

  太后和韋小寶面面相對,心中均懷疑忌。過了一會,太后道:「隔牆有耳,此處非說話之所,請去慈寧宮詳談可好?」聽她用了個「請」字,又是商量的口吻,不敢擅作主張,韋小寶更加寬心,隨即又想:「這老婊子心狠手辣,騙我到慈寧宮中,不要使甚麼詭計,加害老子?」便點了點頭,低聲道:「我是本教新任白龍使,奉洪教主命令,出掌五龍令。」

  太后登時肅然起敬,躬身道:「屬下參見白龍使。」

  雖然韋小寶早已想到,太后既和黑龍門屬下教眾勾結,對洪教主必定十分尊敬,這五龍令對她多半有鎮懾之效,但萬萬想不到她自己竟然也是神龍教中的教眾,以她太后之尊,天下事何求不得,居然會去入了神龍教,而且地位遠比自己為低,委實匪夷所思,眼見她恭恭敬敬的行禮,不由得愕然失措。

  太后見他默默不語,還道他記著先前之恨,甚是驚懼,低聲道:「屬下先前不知尊使身份,多有得罪,十分惶恐,還望尊使大度寬容。」但見他年紀幼小,竟在教中身居高位,終究難以盡信,隨即想到,近年來教主和夫人大舉提拔新進少年,教中老兄弟或被屠戮,或被疑忌,權勢漸失,這小孩新任白龍使,絕非奇事。又想:「就算他是真的白龍使,我此刻將他殺了,教中也無人知曉。這小鬼對我記恨極深,讓他活著,那可後患無窮。」殺機既動,眼中不由自主的露出狠毒之色。

  韋小寶立時驚覺,暗道:「不好,老婊子要殺我。」低聲道:「剛才我擒住你的手法,你可知是誰傳授的?」太后吃了一驚,回想這小鬼適才所使手法,詭秘莫測,一招間便將自己制住,正是教主的手段,顫聲道:「莫非……莫非是教主的親傳?」韋小寶笑道:「教主傳了我三十招殺手,洪夫人傳了我三十招擒拿手,比較起來,自然教主的手法厲害得多。不過他老人家的招數,一出手就取人性命,我不想殺你,因此只用了夫人所傳的一招『飛燕迴翔』。」他吹牛不用本錢,招數一加便加了十倍。

  太后卻毫不懷疑,知道洪夫人所使的許多招數,確是都安上個古代美人的名字,不由得出了身冷汗,尋思:「幸虧他只以洪夫人的招數對付我,倘若使出教主所傳,此刻我早已性命不在了。」此時那裏還敢有加害之意?恭恭敬敬的道:「多謝尊使不殺之恩。」

  韋小寶得意洋洋的道:「我沒挖出你眼珠,比之夫人所授,又放寬三分了。」這話倒是不假,適才要挖太后眼珠,本來也可辦到,只是她重傷之餘,全力反擊,也必取了他性命。

  太后越想越怕,道:「多謝手下留情,屬下感激萬分,必當報答尊使的恩德。」

  韋小寶本來一見太后便如耗子見貓,情不自禁的全身發抖,那知此刻竟會將她制得貼貼服服,見她誠惶誠恐的站在面前,心中那份得意,當真難以言宣。他提起左腿,往右腿上一擱,晃了幾晃,低聲道:「這次隨本使從神龍島來京的,有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。」

  太后道:「是,是。」心想胖陸二人是教中高手,居然為他副貳,適才幸而沒有魯莽,倘若將他打死了,別說教主日後追究,即是胖陸二人找了上來,那也是死路一條,眼見他雙頰上指痕宛然,正是自己所打的兩個耳光所留,顫聲道:「屬下過去種種,委實罪該萬死。尊使大人大量,後福無窮。」

  韋小寶微微一笑,道:「白龍使鍾志靈背叛教主,教主和夫人已將他殺了,派我接掌白龍門。黑龍使張淡月辦事不力,教主和夫人很是生氣,取經之事,現下歸我來辦。」

  太后全身發抖,道:「是,是。」想起幾部經書得而復失,這些日子來日夜擔心,終於事發,顫聲道:「這件事說來話長,請尊使移駕慈寧宮,由屬下詳稟。」

  韋小寶點頭道:「好。」心想此事之中不明白地方甚多,正要查問,便站起身來。太后轉身去拔了門閂,開了房門,側身一旁,讓他先行。韋小寶大聲道:「太后啟駕啦!」太后低聲道:「得罪了!」走出門去。韋小寶跟在後面。數十名太監宮女遠遠相隨。

  兩人來到慈寧宮。太后引他走進臥室,遣去宮女,關上了門,親自斟了一碗參湯,雙手奉上。韋小寶接過喝了幾口,心想:「我今日的威風,只有當年順治老皇爺可比。就算是小皇帝,太后也不會對他如此恭敬。」心中又是一陣大樂。

  太后打開箱子,取出一隻錦盒,開盒拿出一隻小玉瓶,說道:「啟稟尊使:瓶中三十顆『雪參玉蟾丸』,乃是朝鮮國王的貢品,珍貴無比,服後強身健體,百毒不侵。其中十二顆請尊使轉呈教主,十顆請轉呈教主夫人,餘下八顆請尊使自服,算是……算是屬下一點兒微末心意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多謝你了。但不知這些藥丸跟『豹胎易筋丸』會不會衝撞?」太后道:「並無衝撞。恭喜尊使得蒙教主恩賜『豹胎易筋丸』,不知……不知屬下今年的解藥,教主是否命尊使帶來?」

  韋小寶一怔,道:「今年的解藥?」隨即明白,太后一定也服了「豹胎易筋丸」,教主每年頒賜解藥,卻又解得並不徹底,須得每年服食一次,藥性才不發作,否則她身處深宮,高手侍衛無數,教主本事再大,也不能遙制,笑道:「你我二人都服了豹胎丸,那解藥自不能由我帶來了。」太后道:「是。不過尊使蒙教主恩寵,屬下如何能比?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她嚇得這麼厲害,可得安慰她幾句。」說道:「教主和夫人說道,只要你盡忠教主,不起異心,努力辦事,教主總不會虧待你的,一切放心好了。」

  太后大喜,說道:「教主恩德如山,屬下萬死難報。教主仙福永享,壽與天齊。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你本來是皇后,現下是皇太后,除了皇帝,天下就是你最大。神龍教再厲害,也決不能和你相比,卻何以要入教,聽命於教主?那不是犯賤之至麼?是了,多半你與你女兒一樣,都是賤骨頭,要給人打罵作賤,這才快活。」他年紀太小,畢竟世事所知有限,一時也猜不透其中關竅所在。

  太后見他沉吟,料想他便要問及取經之事,不如自行先提,說道:「那三部經書,屬下派鄧炳春和柳燕二人呈交教主,他老人家想已收到了?」

  韋小寶一怔,心想:「假宮女鄧炳春是陶姑姑所殺,柳燕死於方姑娘劍下,有甚麼經書呈交教主?」不明她用意所在,說道:「你說有三部經書呈給了教主?這倒不曾聽說起。教主說黑龍使搞了這麼久,一無所得,很是惱怒,險些逼得他自殺。」太后臉現詫異之色,道:「這可奇了。屬下明明已差鄧炳春和柳燕二人,將三部經書專誠送往神龍島。那自然是在柳燕為尊使處死之前的事。」韋小寶道:「哦,有這等事?鄧炳春?就是你那個禿頭師兄嗎?」太后道:「正是。尊使日後回到神龍島,傳他一問,便知分曉。」

  韋小寶突然省悟,心道:「是了,鄧炳春為陶姑姑所殺,這老婊子只道我毫不知情。她失去了三部經書,生怕教主怪罪,將一切推在兩個死人頭上,這叫做死無對證,倒也聰明得緊。那知道這三部經書卻在老子手中。這番謊話去騙別人,那是他媽的刮刮叫,別別跳,偏偏就騙不到老子。我暫時不揭穿你的西洋鏡。」說道:「你既已取到三部經書,功勞也算不小,其餘五部,還得再加一把勁。」

  太后道:「是。屬下從早到晚,就在想怎生將另外五部經書取來,報答教主的恩德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很好!其實你如此忠心,那豹胎易筋丸中的毒性,便一次給你解了,也是不妨。不久我見到教主,一定給你多說幾句好話。」太后大喜,躬身請了個安,道:「尊使大恩,屬下永不敢忘。最好屬下能轉入白龍門,得由尊使教導指揮,更是大幸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那也容易辦到。不過你入教的一切經過,須得跟我詳說,毫不隱瞞。」

  太后道:「是,屬下對本門座使,決不敢有半句不盡不實的言語……」

  ***

  忽然門外腳步聲響,一名宮女咳嗽一聲,說道:「啟稟太后:皇上傳桂公公,說有要緊事,命他立刻便去。」韋小寶點點頭,低聲道:「你一切放心,以後再說。」太后低聲道:「多謝尊使。」朗聲道:「皇上傳你,這便去罷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太后萬福金安。」

  出得門來,只見八名侍衛守在慈寧宮外,微微一驚,心想道:「可出了甚麼事?」快步來到上書房。

  康熙喜道:「好,你沒事。我聽說你給老賤人帶了去,真有些擔心,生怕她害你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多謝師父掛懷,那老……老……她問我這些日子去了那裏?我想老皇爺的事千萬說不得,連山西和五台山也不能提,可是我又不大會說謊,給她問得緊了,我情急智生,便說皇上派奴才去江南,瞧瞧有甚麼好玩的玩意兒,便買些進宮。又說,皇上吩咐別讓太后知道,免得太后怪皇上做了皇帝,還是這般小孩子脾氣。」

  康熙哈哈大笑,拍拍他肩頭,說道:「這樣說最好。讓老賤人當我還是小孩子貪玩,便不來防我。你不大會說謊嗎?可說得挺好啊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原來還說得挺好嗎?奴才一直擔心,生怕這樣說皇上要不高興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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