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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四


  她這麼柔聲一叫,韋小寶心中突然一蕩,心想:「她這麼叫喚,倒像是方姑娘在海船中跟我說情話的模樣。」怒氣大減,然而她到底打甚麼主意,實是難測,於是依樣畫葫蘆,解下她腰帶,將她雙腳雙手綁住。公主笑道:「死小鬼頭兒,你幹甚麼?」韋小寶道:「叫你別打壞主意害人。」站起身來,呼呼喘氣,全身疼痛,又欲暈去。

  公主笑道:「小桂子,今天玩得真開心,你還打不打我?」韋小寶道:「你不打我,我又怎敢打你?」公主道:「我動不來啦,你就是再打我,我也沒法子。」韋小寶吐了一口唾沫,道:「你不是公主,你是賤貨。」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腳。

  公主「哎唷」一聲,道:「咱們再玩麼?」韋小寶道:「老子性命給你玩去了半條,還玩?我現在扮諸葛亮,也要火燒籐甲兵,把你頭髮和衣服都燒了。」公主急道:「頭髮不能燒……」嘻嘻一笑,說道:「你燒我衣裳好了,全身都燒起泡,我也不怕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呸,你不怕死,老子可不陪你發顛。我得去治傷了,傷口裏都是鹽,當真好玩麼?」這時才相信公主並無殺害自己之意,將她手上縛著的腰帶解開。

  公主道:「真的不玩了?那麼明天再來,好不好?」語氣中滿是祈求之意。韋小寶道:「要是太后和皇上知道了,我還有命麼?」公主慢慢站起,道:「只要我不說,太后和皇上怎會知道?明天你別打我臉。身上傷痕再多也不打緊。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明天不能來。我給你打得太厲害,一兩個月,養不好傷。」公主道:「哼,你明天不來?剛才你罵我甚麼?說操我的十八代祖宗。我的十八代祖宗,就是皇帝哥哥的十八代祖宗,是皇阿爸的十七代祖宗,太宗皇帝的十六代祖宗,太祖皇帝的十五代祖宗……」

  韋小寶目瞪口呆,暗暗叫苦,突然靈機一動,說道:「你不是老皇帝生的,我罵你的祖宗,跟皇上、老皇爺,甚麼太祖皇帝,太宗皇帝全不相干。」公主大怒,叫道:「我怎麼不是老皇爺生的?你這死太監胡說八道!明天午後我在這裏等你,你這死太監倘若不來,我就去稟告太后,說你打我。」說著捋起衣袖,一條雪白粉嫩的手臂之上,青一塊,黑一塊,全是給他扭起的烏青。韋小寶暗暗心驚:「剛才怎麼下手如此之重。」

  公主道:「哼,你明天不來,瞧你要命不要?」

  至此情景,韋小寶欲不屈服,亦不可得,只好點頭道:「我明天來陪你玩便是,不過你不能再打我了。」公主大喜,說道:「你來就好,我再打你,你也打還我好了。咱們江湖上好漢,講究恩怨分明。」韋小寶苦笑道:「再給你打一頓,我這條好漢就變成惡鬼了。」

  公主笑道:「你放心,我不會當真打死你的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最多打得你半死不活。」見他臉色有異,嫣然一笑,柔聲道:「小桂子,宮裏這許多太監侍衛,我就只喜歡你一個。另外那些傢伙太沒骨氣,就是給我打死了,也不敢罵我一句『臭小娘,賤貨……』」學著他罵人的腔調:「婊子生的鬼丫頭!嘻嘻,從來沒人這樣罵過我。」

  韋小寶又好氣,又好笑,道:「你愛挨罵?」公主笑道:「要像你這樣罵我才好。太后板起臉訓斥,要我守規矩,我可就不愛聽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你最好去麗春院。」心想:「你去做婊子,臭罵你的人可就多了。老鴇要罵要打,嫖客發起火來,也會又打又罵。」

  公主精神一振,問道:「麗春院是甚麼地方,好不好玩?」韋小寶肚裏暗笑,道:「好玩極了,不過是在江南,你不能去。你只要在麗春院裏住上三個月,包你開心得要命,公主也不想做了。」公主嘆了口氣,悠然神往,道:「等我年紀大了,一定要去。」

  韋小寶正色道:「好,好!將來我一定帶你去。大丈夫一言既出,死馬難追。」他這句「駟馬難追」總記不住,「甚麼馬難追」是不說了,卻說成「死馬難追」。

  公主握住他手,說道:「我跟那些侍衛太監們打架,誰也故意讓我,半點也不好玩。只有昨天皇帝哥哥跟我比武,才有三分真打,不過他也不肯打痛、扭痛了我。好小桂子,只有你一個,才是真的打我。你放心,我決計不捨得殺你。」突然湊過嘴去,在他嘴唇上親了一親,臉上一紅,飛奔出房。

  韋小寶霎時間只覺天旋地轉,一交坐倒,心想:「這公主只怕是有些瘋了,我越打她罵她,她越開心。他媽的,這老婊子生的鬼丫頭,難道真的喜歡我這假太監?」想到她秀麗的面龐,心下迷迷糊糊,緩緩站起,支撐著回屋,筋疲力竭,一倒在床,便即睡著了。

  這一覺直睡了五個多時辰,醒轉時天色已黑,只覺全身到處疼痛,忍不住呻吟,站起身來想洗去傷口中鹽末,那知一解衣服,傷口鮮血凝結,都已牢牢黏在衣上,一扯之下,又是一陣劇痛,不免又再「臭小娘、爛小娘」的亂罵一頓,當下洗去鹽末,敷上金創藥。

  ***

  次日去見小皇帝,康熙見他鼻青目腫,頭髮眉毛都給燒得七零八落,大吃一驚,登時料到是那寶貝御妹的傑作,問道:「是公主打的?受的傷不重嗎?」

  韋小寶苦笑道:「還好。師父,徒兒丟了您老人家的臉,只好苦練三年,再去找回這場子,為你老人家爭光。」

  康熙本來擔心他怒氣沖天,求自己給他出頭,不過御妹雖然理屈,做主子的毆打奴才,總是理所當然之事,但如不理,卻又怕他到了五台山上,服侍父皇不肯盡心,正感為難,聽他這麼說,竟對此事並不抱怨,只當作一場玩耍,不由得大喜,笑道:「小桂子,你真好!我非好好賞賜你不可。你想要甚麼?」

  韋小寶道:「師父不責弟子學藝不精,弟子已經感激萬分,甚麼賞賜都不用了。」頓了一頓,說道:「師父傳授弟子幾招高招,以後遇險,不會再給人欺侮,也就是了。」

  康熙哈哈大笑,道:「好,好!」當下將太后所傳武功,揀了幾招精妙招數傳授給他。這幾招擒拿手法雖然也頗不凡,但比之洪教主夫婦所傳的六招卻差得遠了。韋小寶以前和他比武,這幾招也見他用過,此時一加點撥,不多時便學會了。

  韋小寶心想:「以前和他摔交,便似朋友一般。但他是皇帝,我是奴才,這朋友總是做不久長。這次回北京來,眼見他人沒大了多少,威風卻大得多了。『小玄子』三字再也叫不出口,不如改了稱呼,也是拍馬屁的妙法。」當即跪下,咚咚咚磕了八個響頭,說道:「師父在上,弟子韋小寶是你老人家的開山大弟子。」

  康熙一怔,登時明白了他的用意,一來覺得挺好玩,二來確也不喜他再以「小玄子」相稱,笑道:「君無戲言!我說過是你師父,只好收了你做徒弟。」叫道:「來人哪!」

  兩名太監、兩名侍衛走進書房。康熙道:「轉過身來。」四人應道:「是。」但規矩臣子不得以背向著皇帝,否則極為不敬,四人不明康熙用意,只微微側身,不敢轉身。

  康熙從書桌上拿起一把金剪刀,走到四人身後。四人又略略側身。康熙看了看四人的辮子,見其中一名太監的辮子最是油光烏亮,左手抓住了,喀的一聲,齊髮根剪了下來。那太監只嚇得魂飛天外,當即跪倒,連連叩頭,道:「奴才該死,奴才該死!」康熙笑道:「不用怕,賞你十兩銀子。大家出去罷!」四人莫名其妙,只覺天威難測,倒退了出去。

  康熙將辮子交給韋小寶,笑道:「你就要去做和尚,公主燒了你頭髮,看來也是天意。上天假公主之手,吩咐你去落髮為僧。你先把這條假辮結在頭上,否則有失觀瞻。」

  韋小寶跪下道:「是,師父愛惜徒弟,真是體貼之至。」康熙笑道:「你拜我為師,可不許跟旁人說起。我知你口緊,謹慎小心,這才答應。你若在外招搖,我掌門人立時便廢了你武功,將你逐出門牆。」韋小寶連稱:「是,是,弟子不敢。」康熙和他比武摔交,除了太后和海大富之外,宮中始終並無旁人得知,心想鬧著玩收他為徒,只要決不外傳,也不失皇帝的體面,但他生性謹細,特意叮囑一番。

  康熙坐了下來,心想:「太后陰險毒辣,教我武功也決不會當真盡心,否則她將人打得骨節寸斷的厲害功夫,怎地半招也不傳我?我雖做了師父,其實比之這小子也強不了多少,沒甚麼高明武功傳他。少林寺的和尚武功極高,此番父皇有難,也是他們相救……」

  想到此處,心中有了個主意,說道:「你去休息養傷,明天再來見我。」

  ***

  韋小寶回到下處,命手下太監去請御醫來敷藥治傷。傷處雖痛,卻均是皮肉之傷,並未損及筋骨,太醫說將養得十天半月,便即好了,不用擔心。

  他吃過飯後,便去應公主之約,心頭七上八下,既怕她再打,卻又喜歡見她。

  一推開門,公主一聲大叫,撲將上來。韋小寶早已有備,左臂擋格,右足一勾,右手已抓住了公主後領,將她按得俯身下彎。公主笑罵:「死太監,今天你怎麼厲害起來啦。」韋小寶抓住她左臂反扭,低聲道:「你不叫我好桂子、好哥哥,我把你這條手臂扭斷了。」

  公主罵道:「呸!你這死奴才!」韋小寶將公主的手臂重重一扭,喝道:「你不叫,我將你這條手臂給扭斷了。」公主笑道:「我偏偏不叫。」韋小寶心想:「小娘皮的確犯賤。我越打她,她越歡喜。」左手拍的一聲,在她臂上重重打了一拳。公主身子一跳,卻格格的笑了起來。韋小寶道:「他媽的,原來你愛挨打。」使勁連擊數拳。

  公主痛得縮在地下,站不起來,韋小寶這才停手。公主喘氣道:「好啦,現下輪到我來打你。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不,我不給你打。」心想這小娘下手如此狠辣,給她打將起來,隨時隨刻有性命之憂。公主軟語求懇,韋小寶只是不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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