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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五


  韋小寶好生失望,突然想起:「他是做過皇帝之人,那是何等的身份,怎會來領我一份施捨的衣帽!我這計策可笨得很。」問知客僧道:「寶剎所有的僧人,全都來了?」知客僧道:「個個都領了,多謝檀越布施。」韋小寶道:「每一個都領了?恐怕不見得,只怕還有人不肯來取。」知客僧道:「檀越說笑話了,那有此事?」韋小寶道:「出家人不打誑語,你如騙我,你死後要下拔舌地獄。」知客僧一聽,登時變色。

  韋小寶道:「既然尚有僧人未來領物,大和尚去請他來領罷!」

  知客僧搖頭道:「只有方丈大師未領,我看不必再要他老人家出來了。」

  正在這時,一名僧人匆匆忙忙進來,說道:「師兄,外面有十幾名喇嘛要見方丈。」跟著低聲道:「他們身上都帶著兵器,磨拳擦掌的,來意不善。」知客僧皺眉道:「五台山青廟黃廟,自來河水不犯井水,他們來幹甚麼?你去稟報方丈,我出去瞧瞧。」說著向韋小寶說道:「少陪!」快步出去。

  韋小寶笑道:「這些臭喇嘛,只怕是衝著我們來的。」他想雙兒武功高強,十幾名喇嘛也不放在心上。忽聽得山門外傳來一陣喧嘩之聲,一群人衝進了大雄寶殿。韋小寶道:「瞧瞧熱鬧去。」拉著雙兒的手,一齊出去。

  到得大殿,只見十幾名黃衣喇嘛圍住了知客僧,七嘴八舌的亂嚷:「非搜不可,有人親眼見他來到清涼寺的。」「這是你們不對,幹麼把人藏了起來?」「乖乖的把人交了出來便罷,否則的話,哼哼!」

  韋小寶走到殿邊一站,雙手扠腰,心道:「老子就在這裏,你們放馬過來罷。」豈知那些喇嘛對他全不理睬,正眼也不向他瞧。

  吵嚷聲中,澄光方丈走了出來,緩緩的道:「甚麼事?」知客僧道:「好教方丈得知,他們……」他「方丈」二字一出口,那些喇嘛便都圍到澄光身畔,叫道:「你是方丈?那好極了!」「快把人交出來!要是不交,連你這寺院也一把火燒個乾淨。」「豈有此理,真正豈有此理!」「難道做了和尚,便可不講理麼?」

  澄光道:「請問眾位師兄,是那座廟裏的?光臨敝寺,為了何事?」

  一名黃衣上披著紅色袈裟的喇嘛道:「我們打從西藏來,奉了活佛之命,到中原公幹,豈知有一名隨從的小喇嘛給一個賊和尚拐走了,在清涼寺中藏了起來。方丈和尚,你快快把我們這小喇嘛交出來,否則決計不能跟你干休。」

  澄光道:「這倒奇了。我們這裏是禪宗青廟,跟西藏密宗素來沒有瓜葛。貴處走失了小喇嘛,何不到各處黃廟去問問?」那喇嘛怒道:「有人親眼見到,那小喇嘛是在清涼寺中,這才前來相問,否則我們吃飽了飯沒事幹,來瞎鬧麼?你識趣的,快把小喇嘛交出來,我們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,不再追究了。」

  澄光搖頭道:「倘若真有小喇嘛來到清涼寺,各位就算不問,老衲也不能讓他容身。」

  幾名喇嘛齊聲叫道:「那麼讓我們搜一搜!」澄光仍是搖頭,說道:「這是佛門清淨之地,那能容人說搜便搜。」那為首的喇嘛道:「倘若不是做賊心虛,為甚麼不讓我們搜?可見這小喇嘛千真萬確,定是在清涼寺中。」

  澄光剛搖了搖頭,便有兩名喇嘛同時伸手,扯住他衣領,大聲喝道:「你讓不讓搜?」另一名喇嘛道:「大和尚廟裏是不是窩藏了良家婦女,怕人知道?否則搜一搜打甚麼緊?」這時清涼寺中也有十餘名和尚出來,卻給眾喇嘛攔住了,走不到方丈身旁。

  雙兒低聲問道:「相公,要不要打發了他們?」

  韋小寶道:「且慢!」心想:「這些喇嘛擺明了是無理取鬧,這廟裏怎會窩藏甚麼小喇嘛?莫非他們的用意和我相同,也是要見順治皇帝?」

  只見白光一閃,兩名喇嘛已拔尖刀在手,分抵澄光的前胸後心,厲聲道:「不讓搜就先殺了你。」澄光臉上毫無懼色,說道:「阿彌陀佛,大家是佛門弟子,怎地就動起粗來?」兩名喇嘛將尖刀微微向前一送,喝道:「大和尚,我們這可要得罪了。」澄光身子略側,就勢一帶,兩名喇嘛的尖刀都向對方胸口刺去。兩人急忙左手出掌相交,拍的一聲,各自退出數步。餘人叫了起來:「清涼寺方丈行兇打人哪!打死人了哪!」

  叫喚聲中,大門口又搶進三四十人,有和尚、有喇嘛,還有幾名身穿長袍的俗家人。一名黃袍白鬚的老喇嘛大聲叫道:「清涼寺方丈行兇殺人嗎?」

  澄光合十道:「出家人慈悲為本,豈敢妄開殺戒?眾位師兄、施主,從何而來?」向一個五十多歲的和尚道:「原來佛光寺心溪方丈大駕光臨,有失遠迎,得罪,得罪。」

  佛光寺是五台山上最古的大廟,建於元魏孝文帝之時,歷時悠久。當地人有言:「先有佛光寺,後有五台山。」原來五台山原名清涼山,後來因發現五大高峰,才稱五台山,其時佛光寺已經建成。五台山的名稱,也至隋朝大業初才改。在佛教之中,佛光寺的地位遠比清涼寺為高,方丈心溪,隱然是五台山諸青廟的首腦。

  這和尚生得肥頭胖耳,滿臉油光,笑嘻嘻的道:「澄光師兄,我給你引見兩位朋友。」指著那老喇嘛道:「這位是剛從西藏拉薩來的大喇嘛巴顏法師,是活佛座下最得寵信、最有勢力的大喇嘛。」澄光合十道:「有緣拜見大喇嘛。」巴顏點了點頭,神氣甚是倨傲。

  心溪指著一個身穿青布衫、三十來歲的文士,說道:「這位是川西大名士,皇甫閣皇甫先生。」皇甫閣拱手道:「久仰澄光大和尚武學通神,今日得見,當真三生有幸。」

  澄光合十道:「老僧年紀老了,小時候學過的一些微末功夫,早已忘得乾乾淨淨。皇甫居士文武兼資,可喜可賀。」

  韋小寶聽這些人文謅謅的說客氣話,心想這場架多半是打不成了,既沒熱鬧瞧,又少了個混水摸魚、找尋老皇帝的機會,心下暗暗失望。

  巴顏道:「大和尚,我從西藏帶了個小徒兒出來,卻給你們廟裏扣住了。你衝著活佛的金面,放了他罷,大夥兒都承你的情。」澄光微微一笑,說道:「這幾位師兄在敝寺吵鬧,老衲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。大師是通情達理之人,如何也聽信人言?清涼寺開建以來,只怕今日才有喇嘛爺光臨。說我們收了貴座弟子,那是從何說起?」巴顏雙眼一翻,大聲喝道:「難道是冤枉你了?你不要……不要罰酒不吃……吃敬酒。」他漢語不大流暢,「敬酒不吃吃罰酒」這話,卻顛倒著說了。

  心溪笑道:「兩位休得傷了和氣。依老衲之見,那小喇嘛是不是藏在清涼寺內,口說無憑,眼見是實。就由皇甫居士和貧僧作個見證,大夥兒在清涼寺各處隨喜一番,見佛拜佛,遇僧點頭,每一處地方、每一位和尚都見過了,倘若仍然找不到那小喇嘛,不是甚麼事都沒有了?」說來說去,還是要在清涼寺中搜查。

  澄光臉上閃過一陣不愉之色,說道:「這幾位喇嘛爺打從西藏來,不明白我們漢人的規矩,那也怪不得。心溪大師德高望重,怎地也說這等話?這個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台山上走失的,一座座寺院搜查過去,只怕得從佛光寺開頭。」

  心溪嘻嘻一笑,說道:「在清涼寺瞧過之後,倘若仍然找不到人,這幾位大喇嘛願意到佛光寺瞧瞧,那是歡迎之至,歡迎之至。」

  巴顏道:「有人親眼見到,這小傢伙確是在清涼寺之中,我們才來查問,否則的話,也不敢……也不敢如此……如此昧冒。」他將「冒昧」二字又顛倒著說了。澄光道:「不知是何人見到?」巴顏向皇甫閣一指,道:「是這位皇甫先生見到的,他是大大有名之人,決計不會說謊。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你們明明是一夥人,如何作得見證。」忍不住問道:「那個小喇嘛有多大年紀?」

  巴顏、心溪、皇甫閣等眾人一直沒理會站在一旁的這兩個小孩,忽聽他相問,眼光都向他望去,見他衣飾華貴,帽鑲美玉,襟釘明珠,是個豪富之家的公子,身畔那小小書僮也是穿綢著緞。心溪笑道:「那小喇嘛,跟公子是差不多年紀罷。」

  韋小寶轉頭道:「那就是了,剛才我們不是明明見到這小喇嘛麼?他走進了一座大廟。這廟前寫得有字,不錯,寫的是『佛光寺』三個大字。這小喇嘛是進了佛光寺啦。」

  他這麼一說,巴顏等人登時臉上變色,澄光卻暗暗歡喜。巴顏大聲道:「胡說八道,胡說九道!」他以為多上一道,那是更加荒謬了。韋小寶笑道:「胡說十道,胡說十一道,十二道,十三道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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