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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二


  莊夫人道:「那好極了。」指著雙兒道:「這個小丫頭雙兒,跟隨我多年,做事也還妥當,我們就送了給恩公,請你帶去,此後服侍恩公。」

  韋小寶又驚又喜,沒想到她說送自己一件禮物,竟然是一個人,適才雙兒服侍自己,熨衣結辮,省了不少力氣,如有這樣一個又美貌、又乖巧的小丫頭伴在身邊,確是快活得很,但此去五台山,未必太平無事,須得隨機應變,帶著個小丫頭,卻是十分不便,說道:「莊夫人送我這件重禮,那真是多謝之極。只不過……只不過……」要推卻不要罷,一來人家送禮,豈可不收?二來這樣一個好丫頭,也真捨不得不要。只見雙兒低了頭,正在偷看自己,他眼光一射過去,她急忙轉過了頭,臉上一陣暈紅。

  莊夫人道:「不知恩公有何難處?」韋小寶道:「我去五台山,所辦的事多半很是……很是不容易,帶著這位姑娘,恐怕不方便。」莊夫人道:「那倒不用擔心,雙兒年紀雖小,身手卻也頗為靈便,不會成為恩公的累贅,儘管放心便是。」

  韋小寶又向雙兒看了一眼,見她一雙點漆般的眼中流露出熱切的神色,笑問:「雙兒,你願不願意跟我去?」雙兒低下了頭,細聲道:「三少奶叫我服侍相公,自然……自然要聽三少奶的吩咐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你自己願不願呢?只怕會遇到危險的。」雙兒道:「我不怕危險。」

  韋小寶微笑道:「你答了我第二句話,沒答第一句話。你不怕危險,只不過夫人將你送了給我,你心中卻是不願意了。」雙兒道:「夫人待我恩德深重,相公對我莊家又有大恩,夫人叫我服侍相公,我一定盡心。相公待我好,是我命好,待我不好,是我……是我命苦罷啦。」韋小寶哈哈一笑,道:「你命很好,不會命苦的。」雙兒嘴角邊露出一絲淺笑。

  莊夫人道:「雙兒,你拜過相公,以後你就是桂相公的人了。」

  雙兒抬起頭來,忽然眼圈兒紅了,先跪向莊夫人磕頭,道:「三少奶,我……我……」說了兩個「我」字,輕輕啜泣。莊夫人撫摸她頭髮,溫言道:「桂相公少年英雄,年紀輕輕便已名揚天下,你好好服侍相公。他答應了待你好的。」雙兒應道:「是。」轉過身來,向韋小寶盈盈拜倒。

  韋小寶道:「別客氣!」扶她起來,打開包袱,取出一串明珠,笑道:「這算是我的見面禮!」心想:「這串明珠,少說也值得三四千兩銀子,用來買丫鬟,幾十個都買到了。可是幾十個丫鬟加在一起,也及不上這雙兒可愛。」

  雙兒雙手接過,道:「多謝相公。」掛在頸中,珠上寶光流動,映得她一張俏臉更增麗色。

  莊夫人道:「恩公去五台山,不知是打算明查,還是暗訪?」韋小寶道:「那自然是暗訪的了。」莊夫人道:「五台山各叢林廟分青黃,儘有臥虎藏龍之士,恩公務請小心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多謝吩咐。不過你叫我恩公,可不敢當了。你叫我小寶好啦。」

  莊夫人道:「那可不敢當。」站起身來,說道:「一路珍重,未亡人恕不遠送了。」向雙兒道:「雙兒,你出此門後,便不是莊家的人了。此後你說甚麼話,做甚麼事,一概和舊主無涉,你如在外面胡鬧,我莊家可不能庇護你。」說這句話,神色之間甚是鄭重。雙兒應了。莊夫人又向韋小寶行禮,走了進去。

  眼見窗紙上透光,天漸漸亮了。雙兒進去拿了一個包袱出來,連韋小寶的包袱一起揹在背上。韋小寶道:「咱們走罷!」雙兒道:「是!」低下了頭,神色淒然,不住向後堂望去,顯是和莊夫人分別,頗為戀戀不捨。她兩眼紅紅的,適才定是哭過了。

  ***

  韋小寶走出大門,雙兒跟在身後。其時大雨已止,但山間溪水湍急,到處都是水聲。韋小寶走出數十步,回首向那大屋望去,但見水氣瀰漫,籠罩在牆前屋角,再走出數十步,回頭白濛濛地,甚麼都看不到了。

  他嘆了口氣,說道:「昨晚的事,真像是做夢一般。雙兒,夫人最後跟你說那幾句話,是甚麼意思?」雙兒道:「三少奶說,我以後只服侍相公,不管說甚麼,做甚麼,都跟她莊家沒有干係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麼,我那些同伴到底到那裏去了,你可以跟我說啦。」

  雙兒一怔,道:「是。相公那些同伴,本來都給我們救了出來,章老三跟他那些手下人也給我們逮住了,但後來神龍教中來了厲害人物,卻一古腦兒的都搶了去。三少奶說,咱們都是女流之輩,不便跟那些野男人打鬥動粗,再說,也未必鬥得過,暫且由得他們,另行託人去救你那幾位同伴。神龍教的人見我們退讓,也就走了,臨走時說了幾句客氣話。」

  韋小寶點點頭,對方怡和沐劍屏的處境頗為擔心。雙兒道:「三少奶曾對神龍教的首領說,決不能傷害你那幾位同伴的性命。那人親口答允了的。」韋小寶嘆道:「神龍教這些傢伙,只怕說話如同放屁,唉,可也沒有法子。」又問:「三少奶會武功麼?」雙兒道:「會的,不但會,而且很了得。」

  韋小寶搖了搖頭,道:「她這麼風也吹得倒的人,怎麼武功會很了得?她要是真的武功了得,三少爺又怎會給鰲拜殺死?」雙兒道:「老太爺、三少爺他們遇害之時,幾十家人沒一個會武功,那時男的都給鰲拜捉到北京去殺了,女的要充軍到寧古塔去,說甚麼給披甲人為奴,幸虧在路上遇到救星,殺死了解差,把我們幾十家的女子救了出來,安頓在這裏,又傳了三少奶她們本事。」韋小寶漸漸明白。

  其時天已大亮,東方朝暾初上,一晚大雨,將山林間樹木洗得青翠欲滴,韋小寶直到此刻,才半點也不再疑心昨晚見到的是女鬼,問道:「你們屋子裏放了這許多靈堂,那都是給鰲拜害死的眾位老爺、少爺?」

  雙兒道:「正是。我們隱居在深山之中,從來不跟外邊人來往。附近鄉下人有好奇的過來探頭探腦,我們總是裝神扮鬼,嚇走了他們。所以大家說這是間鬼屋,近一年來,誰也不敢過來了。想不到相公昨晚會來。三少奶說,我們大仇未報,一切必須十分隱秘才好。靈堂牌位上寫得有遇難的老爺、少爺們的名字,要是外人見了,可大大的不便,相公昨晚問起,我不敢說。不過三少奶說道,從今以後,我只服侍相公,跟莊家沒了干係,自然是甚麼都不能再瞞你了。」

  韋小寶喜道:「是啊。我跟你說,我的真姓名叫做韋小寶,桂公公甚麼的,卻是假名。你是我韋家的人,不是桂家的人。」雙兒甚喜,道:「相公連真名也跟我說了,我決不會洩露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我這真名也不是甚麼大秘密,天地會中的兄弟,就有許多人知道。」

  雙兒道:「神龍教那些人跟你們一夥動手之時,三少奶她們在外邊看熱鬧。見到他們會唸咒,嘴裏嘰哩咕嚕的唸咒……」韋小寶笑道:「『洪教主神通廣大,壽與天齊。』這種咒語,我也會唸。」雙兒道:「三少奶說,他們嘴裏這麼唸咒,暗底裏一定還在使甚麼別的法術,否則不會突然一唸咒,手底下的功夫就增長了幾倍。後來那個章老三跟你說話,三少奶在窗外聽,別的人就弄熄了大廳上燈火,用漁網把一夥人都拿了。」

  韋小寶一怕大腿,叫道:「妙極!用漁網來捉人麼?那好得很啊。」雙兒道:「三少奶說,那章老三的武功也沒甚麼了不起,就是妖法厲害,因此沒跟他正面動手,一引他出來,就熄了燈火,漁網這樣一罩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捉到了一隻老王八。」

  雙兒嘻嘻一笑,道:「山背後有個湖,我們夜間常去打漁。我們在湖州時,莊家大屋靠近太湖,那湖可就大了。那時候我們莊家漁船很多,租給漁人打魚。三少奶她們見過漁人撒網捉魚的法子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你們果然是湖州人,怪不得湖州粽子裹得這麼好吃。三少爺到底怎樣給鰲拜害死的?」

  雙兒道:「三少奶說,那叫做『文字獄』。」韋小寶奇道:「蚊子肉?蚊子也有肉?」雙兒道:「不是蚊子,是文字,寫的字哪!我們大少爺是讀書人,學問好得很,他瞎了眼睛之後,做了一部書,書裏有罵滿州人的話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嘖嘖嘖,了不起,瞎了眼睛還會做書寫文章。我眼睛不瞎,見了別人寫的字還是不識,我這可叫做『亮眼瞎子』了!」雙兒道:「老太太常說,世道不對,還是不識字的好。我們住在一起的這幾家人家,每一位遭難的老爺、少爺,個個都是學士才子,沒一個的文章不是天下聞名的。就因為做文章,這才做出禍事來啦。不過三少奶說,滿州韃子不許我們漢人讀書做文章,我們偏偏要讀,偏偏要做,才不讓韃子稱心如意呢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那你會不會做文章?」雙兒嘻的一笑,道:「相公真愛說笑話,小丫頭怎麼會做文章?三少奶教我讀書,也不過讀了七八本。」韋小寶「嘩」的一聲,說道:「你讀了七八本書!那比我行得多了。我只不過識得七八個字。」雙兒笑道:「相公不愛讀書,老太太一定喜歡你。她說一到清朝,敗家子才讀書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對!我瞧鰲拜那廝也不大識字,定是拍馬屁的傢伙說給他聽的。」雙兒道:「是啊。我們大少爺做的那部書,叫做甚麼『明史』,書裏頭有罵滿清人的話。有個壞人名叫吳之榮,拿了書去向鰲拜告發。事情一鬧大,害死了好幾百人,連賣書的書店老闆,買書來看的人,都給捉去殺了頭。相公,你在北京城裏,可見過這個吳之榮麼?」

  韋小寶道:「還沒見過,慢慢的找,總找得著。雙兒,我想拿你換一個人。」

  雙兒吃了一驚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要拿我去送給人?」韋小寶道:「不是送給別人,是換一個人。」雙兒眼圈兒早已紅了,急得要哭了出來,道:「甚麼……甚麼換一個人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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