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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〇


  那虬髯漢子搖頭道:「兄弟,且別作聲。」向韋小寶道:「沐王府中的事兒,你倒知道得挺多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是沐王府的女婿,丈人老頭家裏的事,怎麼不知道?那方怡方姑娘本來不肯嫁我的,說跟她師哥劉一舟已有婚姻之約。但聽說這姓劉的不長進,投到了大漢奸吳三桂的部下,進皇宮來行刺。你想……吳三桂這大漢奸……」說到這裏,壓低了嗓子道:「勾結韃子,將我大明天子的花花江山雙手奉送給了滿清狗賊。吳三桂這傢伙,凡是我漢人,沒一個不想剝他的皮,吃他的肉。劉一舟這小子,甚麼主子不好投靠,幹麼去投了吳三桂?方姑娘自然面目無光,再也不肯嫁他了。」

  那年輕人急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那虬髯漢子搖頭道:「人各有志,閣下在清宮裏當太監,也不是甚麼光采事情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對,對!當然沒甚麼光采。我老婆記掛著舊情人,定要我查問清楚,那劉一舟到底死了沒有,如果真的死了,她嫁給我更加心安理得,從此沒了牽掛。不過要給她的劉師哥安個靈位,燒些紙錢。三位朋友,你們這裏沒有劉一舟這人,是不是?那我去回覆方姑娘,今晚就同我拜堂成親了。」說著轉身出外。

  那年輕人道:「我就是……」那虬髯漢子大喝:「別上當!」那年輕人用力掙了幾下,怒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」突然間一口唾沫向韋小寶吐了過來。

  韋小寶閃身避開,見這三人的手腳都用粗牛筋給牢牢綁在柱上,決計難以掙脫,心想:「這人明明是劉一舟,他本就要認了,卻給這大鬍子阻住。」一沉吟間,已有了計較,說道:「你們在這裏等著,我再去問問我老婆。」

  回到外間,向趙齊賢道:「我已問到了些端倪,別再拷打了,待會兒我再來。」

  ***

  其時天已昏黑,韋小寶心想方怡和沐劍屏已餓得很了,不即回房,先去吩咐御膳房中手下太監,開一桌豐盛筵席來到屋中,說道昨晚眾侍衛擒賊有功,今日要設宴慶賀,席上商談擒拿刺客的機密大事,不必由小太監服侍。

  他開鎖入房,輕輕推開內室房門。沐劍屏低呼一聲,坐了起來,輕聲道:「你怎麼到這時候才來?」韋小寶笑道:「等得你心焦死了,是不是?我可打聽到了好消息。」

  方怡從枕上抬起頭來,問道:「甚麼好消息?」

  韋小寶點亮了桌上蠟燭,見方怡雙眼紅紅地,顯是哭泣過來,嘆了口氣,說道:「這消息在你是大好,對我卻是糟透糟透,一個剛到手的好老婆憑空飛了。唉,劉一舟這傢伙居然沒死。」

  方怡「啊」的一聲呼叫,聲音中掩飾不住喜悅之情。

  沐劍屏喜道:「我們劉師哥平安沒事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死是還沒死,要活恐怕也不大容易。他給宮裏侍衛擒住了,咬定說是大漢奸吳三桂派到宮裏來行刺的。死罪固然難逃,傳了出去,江湖上英雄好漢都說他給吳三桂做走狗,殺了頭之後,這聲名也就臭得很。」

  方怡上身抬起,說道:「我們來到皇宮之前,早就已想到此節,但求扳倒了吳三桂這奸賊,為先帝與沐公爺報得深仇大恨,自己的性命和死後名聲,早已置之度外。」

  韋小寶大拇指一翹,道:「好,有骨氣!吾老公佩服得很。方姑娘,咱們有一件大事,得商量商量。如果我能救得你的劉師哥活命,那你就怎樣?」

  方怡眼中精光閃動,雙頰微紅,說道:「你當真救得我劉師哥,你不論差我去做甚麼艱難危險之事,方怡決不能皺一皺眉頭。」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,十分乾脆。

  韋小寶道:「咱們訂一個約,好不好?小郡主作個見證。如果我將你劉師哥救了出去,交了給小公爺沐劍聲和『鐵背蒼龍』柳大洪柳老爺子……」沐劍屏接口道:「你知道我哥哥和我師父?」韋小寶道:「沐家小公爺和『鐵背蒼龍』大名鼎鼎,誰人不知,那個不曉。」沐劍屏道:「你是好人,如果能救得劉師哥,大夥兒都感激你的恩情。」

  韋小寶搖頭道:「我不是好人,我只做買賣。劉一舟這人非同小可,乃是行刺皇帝的欽犯。我要救他,那是冒了自己性命的大險,是不是?官府一查到,不但我人頭落地,連我家裏爺爺、奶奶、爸爸、媽媽、三個哥哥、四個妹子,還有姨丈、姨母、姑丈、姑母、舅舅、舅母、外公、外婆、表哥、表弟、表姊、表妹,一古腦兒都得砍頭,是不是?這叫做滿門抄斬。我家裏的金子、銀子、屋子、鍋子、褲子、鞋子,一古腦兒都得給沒入官府,是不是?」

  他問一句「是不是」,沐劍屏點了點頭。

  方怡道:「正是,這件事牽累太大,可不能請你辦。反正我……我……師哥死了,我也不能活著,大家認命罷啦。」說著淚珠撲簌簌的流了下來。

  韋小寶道:「不忙傷心,不忙哭。你這樣羞花閉月的美人兒,淚珠兒一流下來,我心腸就軟了。方姑娘,為了你,我甚麼事都幹。我定須將你的劉師哥去救出來。咱們一言為定,救不出你劉師哥,我一輩子給你做牛做馬做奴才。救出了你劉師哥,你一輩子做我老婆。大丈夫一言既出,甚麼馬難追,就是這一句話。」

  方怡怔怔的瞧著他,臉上紅暈漸漸退了,現出一片蒼白,說道:「桂大哥,為了救劉師哥性命,甚麼事……甚麼我都肯,倘若你真能救得他平安周全,要我一輩子……一輩子服侍你,也無不可。只不過……只不過……」

  剛說到這裏,屋外腳步聲響,有人說道:「桂公公,送酒菜來啦!」方怡立即住口。

  韋小寶道:「好!」走出房去,帶上了房門,打開屋門。四名太監挑了飯菜碗盞,走進屋來,在堂上擺了起來,十二大碗菜餚,另有一鍋雲南汽鍋雞。四名太監安了八副杯筷,恭恭敬敬的道:「桂公公,還短了甚麼沒有?」韋小寶道:「行了,你們回去罷。」每人賞了一兩銀子,四名太監歡天喜地的去了。

  韋小寶將房門上了閂,把菜餚端到房中,將桌子推到床前,斟了三杯酒,盛了三碗飯,問道:「方姑娘,你剛才說『只不過,只不過』,到底只不過甚麼?」

  這時方怡已由沐劍屏扶著坐起身來,臉上一紅,低下頭去,隔了半晌,低聲道:「我本來想說,你是宮中的執事,怎能娶妻?但不管怎樣,只要你能救得我劉師哥性命,我一輩子陪著你就是了。」

  她容色晶瑩如玉,映照於紅紅燭光之下,嬌艷不可方物。韋小寶年紀雖小,卻也瞧得有點魂不守舍,笑道:「原來你說我是太監,娶不得老婆。娶得娶不得老婆,是我的事,你不用擔心。我只問你,肯不肯做我老婆?」

  方怡秀眉微蹙,臉上薄含怒色,隔了半晌,心意已決,道:「別說做你妻子,就是你將我賣到窯子裏做娼妓,我也所甘願。」

  這句話倘若別的男子聽到,定然大不高興,但韋小寶本就是妓院中出身,也不覺得有甚麼了不起,笑吟吟的道:「好,就是這麼辦。好老婆,好妹子,咱三個來喝一杯。」

  方怡本來沒將眼前這小太監當作一回事,待見他手刃御前侍衛副總管瑞棟,用奇藥化去他屍體,而宮中眾侍衛和旁的太監又都對他十分恭敬,才信他確是大非尋常。劉一舟是她傾心相戀的意中人,雖無正式婚姻之約,二人早已心心相印,一個非君不嫁,一個非卿不娶。昨晚二人一同入宮幹此大事,方怡眼見劉一舟失手為侍衛所擒,苦於自己受傷,相救不得,料想情郎必然殉難,豈知這小太監竟說他非但未死,還能設法相救,心想:「但教劉郎得能脫險,我縱然一生受苦,也感謝上蒼待我不薄。這小太監又怎能娶我為妻?他只不過喜歡油嘴滑舌,討些口頭上的便宜,我且就著他些便了。」想明白了這節,便即微微一笑,端起酒杯,說道:「這杯酒就跟你喝了,可是你如救不得我劉師哥,難免做我劍下之鬼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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