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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韋小寶依言摸到他所說之處,用力一掀,登時痛澈心肺,不由得「啊」的一聲,大叫出來,霎時間滿頭大汗,不住喘氣。近半個多月來,左邊小腹偶然也隱隱作痛,只道吃壞了肚子,何況只痛得片刻,便即止歇,從來沒放在心上,不料對準了一點用力掀落,竟會痛得這等厲害。

  海老公陰惻惻的道:「很有趣罷?」

  韋小寶肚中大罵:「死老烏龜,臭老烏龜!」說道:「有一點點痛,也沒甚麼有趣。」

  海老公道:「你每天上午去賭錢,又去跟皇上練武,你還沒回來,飯菜就送來了。我覺得這湯可不夠鮮,每天從藥箱之中,取了一瓶藥出來,給你在湯裏加上些料。只加這麼一點兒,加得多了,毒性太重,對你身子不大妥當。你這人是很細心的,可是我從來不喝湯,你一點也不疑心嗎?」韋小寶毛骨悚然,道:「我……我以為你不愛喝湯。你……你又說喝了湯,會……會……咳……咳嗽……」海老公道:「我本來很愛喝湯的,不過湯裏有了毒藥,雖然份量極輕,可是天天喝下去,時日久了,總有點危險,是不是?」

  韋小寶憤然道:「是極,是極!公公,你當真厲害。」

  海老公嘆了口氣,道:「也不見得。本來我想讓你再服三個月毒藥,這才放你出宮,那時你就慢慢肚痛了。先是每天痛半個時辰,痛得也不很兇,以後越痛越厲害,痛的時刻也越來越長,大概到一年之後,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,要痛到你將自己腦袋到牆上去狠狠的撞,痛得將自己手上、腿上的肉,一塊塊咬下來。」說到這裏,嘆道:「可惜我身子越來越不成了,恐怕不能再等。你身上中的毒,旁人沒解藥,我終究是有的。小娃娃,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,想這計策來弄瞎我眼睛?你老實說了出來,我立刻給你解藥。」

  韋小寶年紀雖小,也知道就算自己說了指使之人出來,他也決不能饒了自己性命,何況根本就無人指使,說道:「指使之人自然有的,說出來只怕嚇你一大跳。原來你早知道我不是小桂子,想了這個法子來折磨我,哈哈,哈哈,你這可上了我的大當啦!哈哈,哈哈!」縱聲大笑,身子跟著亂動,右腿一曲,右手已抓住了匕首柄,極慢極慢的從劍鞘中拔出,不發出絲毫聲息,就算有了些微聲,也教笑聲給遮掩住了。

  海老公道:「我上了你甚麼大當啦?」

  韋小寶胡說八道,原是要教他分心,心想索性再胡說八道一番,說道:「湯裏有毒藥,第一天我就嚐了出來。我跟小玄子商量,他說你在下毒害我……」

  海老公一驚,道:「皇上早知道了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怎麼會不知道?只不過那時我可還不知他是皇上,小玄子叫我不動聲色,留神提防,喝湯之時只喝入口中,隨後都吐在碗裏,反正你也瞧不見。」一面說,一面將匕首半寸半寸的提起,劍尖緩緩對準了海老公心口,心想若不是一下子便將他刺死,縱然刺中了,他一掌擊下來,自己還是沒命。

  海老公將信將疑,冷笑道:「你如沒喝湯,幹麼一按左邊肚子,又會痛得這麼厲害?」

  韋小寶嘆道:「想是我雖將湯吐了出來,差著沒嗽口,毒藥還是吃進了肚裏。」說著又將匕首移近數寸。只聽海老公道:「那也很好啊。反正這毒藥是解不了的,你中毒淺些,發作得慢些,吃的苦頭只有更大。」韋小寶哈哈大笑,長笑聲中,全身力道集於右臂,猛力戳出,直指海老公心口,只待一刀刺入,便即滾向床角,從床腳邊竄出逃走。

  海老公陡覺一陣寒氣撲面,微感詫異,只知對方已然動手,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,左手揮出,便往戳來的兵刃上格去,右掌隨出,砰的一聲,將韋小寶打得飛身而起,撞破窗格,直摔入窗外的花園,跟著只覺左手劇痛,四根手指已被匕首切斷。

  若不是韋小寶匕首上寒氣太盛,他事先沒有警兆,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可。但如是尋常刀劍,二人功力相差太遠,雖然戳中心口,也不過皮肉之傷,他內勁到處,掌緣如鐵,擊在刀劍之上,震飛刀劍,也不會傷到自己手掌。但這匕首實在太過鋒銳,海老公苦練數十年的內勁,竟然不能將之震飛脫手,反而無聲息的切斷了四根手指。可是他右手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韋小寶胸口,這一掌開碑裂石,非同小可,料得定韋小寶早已五臟俱碎,人在飛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。

  他冷笑一聲,自言自語:「死得這般容易,可便宜了這小鬼。」定一定神,到藥箱中取出金創藥敷上傷口,撕下床單,包紮了左掌,喃喃的道:「這小鬼用的是甚麼兵刃,怎地如此厲害?」強忍手上劇痛,躍出窗去,伸手往韋小寶跌落處摸去,要找那柄自己聞所未聞、見所未見的寶刀利刃。那知摸索良久,竟甚麼也沒摸到。

  他於眼睛未瞎之時,窗外的花園早看得熟了,何處有花,何處有石,無不了然於胸。明明聽得韋小寶是落在一株芍藥花旁,這小鬼手中的寶劍或許已震得遠遠飛出,可是他的屍體怎會突然不見?

  ***

  韋小寶中了這掌,當時氣為之窒,胸口劇痛,四肢百骸似乎都已寸寸碎裂,一摔下地,險些便即暈去。他知此刻生死繫於一線,既然沒能將海老公刺死,老烏龜定會出來追擊,當即奮力爬起,只走得兩步,腳下一軟,又即摔倒,骨碌碌的從一道斜坡上直滾下去。

  海老公倘若手指沒給割斷,韋小寶滾下斜坡之聲自然逃不過他耳朵,只是他重傷之餘,心煩意亂,加之做夢也想不到這小鬼中了自己這一掌竟會不死,雖然聽到聲音,卻全沒想到其中緣由。

  這條斜坡好長,韋小寶直滾出十餘丈,這才停住。他掙扎著站起,慢慢走遠,周身筋骨痛楚不堪,幸好匕首還是握在手中,暗自慶幸:「剛才老烏龜將我打出窗外,我居然沒將匕首插入自己身體,當真運氣好極。」

  將匕首插入靴筒,心想:「西洋鏡已經拆穿,老烏龜既知我是冒牌貨,宮中是不能再住了。只可惜四十五萬兩銀子變成了一場空歡喜。他奶奶的,一個人那有這樣好運氣,橫財一發便是四十五萬兩?總而言之,老子有過四十五萬兩銀子的身家,只不過老子手段闊綽,一晚之間就花了個精光。你說夠厲害了罷?」肚裏吹牛,不禁得意起來。

  又想:「那小宮女還巴巴的在等我,反正三更半夜也不能出宮,我這就瞧瞧她去,啊喲……」一摸懷中那隻紙盒,早已壓得一塌胡塗,心道:「我還是拿去給她看看,免她等得心焦。就說我摔了一交,將蜜餞糖果壓得稀爛,變成了一堆牛糞,不過這堆牛糞又甜又香,滋味挺美。哈哈,辣塊媽媽,又甜又香的牛糞你吃過沒有?老子就吃過。」

  他想想覺得好玩,加快腳步,步向太后所住的慈寧宮,只走快幾步,胸口隨即劇痛,只得又放慢了步子。

  來到慈寧宮外,見宮門緊閉,心想:「糟糕,可沒想到這門會關著,那怎麼進去?」

  正沒做理會處,宮門忽然無聲無息的推了開來,一個小姑娘的頭探出來,月光下看得分明,正是蕊初。只見她微笑著招手,韋小寶大喜,輕輕閃身進門。蕊初又將門掩上了,在他耳畔低聲道:「我怕你進不來,已在這裏等了許久。」韋小寶也低聲道:「我來遲啦。我在路上絆到了一隻又臭又硬的老烏龜,摔了一交。」蕊初道:「花園裏有大海龜嗎?我倒沒見過。你……你可摔痛了沒有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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