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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


  ▼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

  海老公問起今日做了甚麼事,韋小寶說了到鰲拜家中抄家,至於吞沒珍寶、金銀、匕首等事,自然絕口不提,最後道:「太后命我到鰲拜家裏拿兩部『四十二章經』……」海老公突然站起,問道:「鰲拜家有兩部『四十二章經』?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。是太后和皇上吩咐去取的,否則的話,我拿來給了你,別人也未必知道。」

  海老公臉色陰沉,哼了一聲,冷冷的道:「落入了太后手裏啦,很好,很好!」

  待會廚房中送了飯來,海老公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,翻著一雙無神的白眼,仰起了頭只是想心事。

  韋小寶吃完飯,心想我先睡一會,到三更時分再去和那小宮女說話玩兒,見海老公呆呆的坐著不動,便和衣上床而睡。

  他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會,悄悄起身,把那盒蜜餞糕餅揣在懷裏,生怕驚醒海老公,慢慢一步步的躡足而出,走到門邊,輕輕拔開了門閂,再輕輕打開了一扇門,突然聽得海老公問道:「小桂子,你去那裏?」

  韋小寶一驚,說道:「我……我小便去。」海老公道:「幹麼不在屋裏小便?」韋小寶道:「我睡不著,到花園裏走走。」生怕海老公阻攔,也不多說,拔步往外便走,左足剛踏出一步,只覺後領一緊,已給海老公抓住,提了回來。

  韋小寶「啊」的一聲,尖叫了出來,當下便有個念頭:「糟糕,糟糕,老烏龜知道我要去見那小宮女,不許我去。」念頭還未轉完,已給海老公摔在床上。

  韋小寶笑道:「公公,你試我武功麼?好幾天沒教我功夫了,這一抓是甚麼招式?」

  海老公哼了一聲,道:「這叫做『甕中抓鱉』,手到擒來。鱉便是甲魚,捉你這隻小甲魚。」韋小寶心道:「老甲魚抓小甲魚!」可是畢竟不敢說出口,眼珠骨溜溜的亂轉,尋思脫身之計。

  海老公坐在他床沿上,輕輕的道:「你膽大心細,聰明伶俐,學武雖然不肯踏實,但如果由我來好好琢磨琢磨,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,可惜啊可惜。」

  韋小寶問道:「公公,可惜甚麼?」

  海老公不答,只嘆了口氣,過了半晌,說道:「你的京片子學得也差不多了。幾個月之前,倘若就會說這樣的話,不帶絲毫揚州腔調,倒也不容易發覺。」

  韋小寶大吃一驚,霎時之間全身寒毛直豎,忍不住身子發抖,牙關輕輕相擊,強笑道:「公公,你……你今兒晚上的說話,真是……嘻嘻……真是奇怪。」

  海老公又嘆了口氣,問道:「孩子,你今年幾歲啦?」韋小寶聽他語氣甚和,驚懼之情漸減,道:「我……我是十四歲罷。」海老公道:「十三歲就十三歲,十四歲就十四歲,為甚麼是『十四歲罷』?」韋小寶道:「我媽媽也記不大清楚,我自己可不知道。」這一句倒是真話,他媽媽胡裏胡塗,小寶到底幾歲,向來說不大準。

  海老公點了點頭,咳嗽了幾聲,道:「前幾年練功夫,練得走了火,惹上了這咳嗽的毛病,越咳越厲害,近年來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……我覺得你近來……近來咳得好了些。」海老公搖頭道:「好甚麼?一點也沒好。我胸口痛得好厲害,你又怎知道?」韋小寶道:「現下怎樣?要不要我拿些藥給你吃?」海老公嘆道:「眼睛瞧不見,藥是不能亂服的了。」韋小寶大氣也不敢透,不知他說這些話是甚麼用意。

  海老公又道:「你機緣挺好,巴結上了皇上,本來嘛,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作為。你沒淨身,我給你淨了也不打緊,只不過,唉,遲了,遲了。」

  韋小寶不懂「淨身」是甚麼意思,只覺他今晚話說的語氣說不出的古怪,輕聲道:「公公,很晚了,你這就睡罷。」海老公道:「睡罷,睡罷!唉,睡覺的時候以後可多著呢,朝也睡,晚也睡,睡著了永遠不醒。孩子,一個人老是睡覺,不用起身,不會心口痛,不會咳嗽得難過,那不是挺美麼?」韋小寶嚇得不敢作聲。

  海老公道:「孩子,你家裏還有些甚麼人?」

  這平平淡淡一句問話,韋小寶卻難以回答。他可不知那死了的小桂子家中有些甚麼人,胡亂回答,多半立時便露出馬腳,但又不能不答,只盼海老公本來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細,才這樣問,便道:「我家裏只有個老娘,其餘的人,這些年來,唉,那也不用提了。」話中拖上這樣個尾巴,倘若小桂子還有父兄姊妹,就不妨用「那也不用提了」這六字來推搪。

  海老公道:「只有個老娘。你們福建話,叫娘是叫甚麼的?」

  韋小寶又是一驚:「甚麼福建話?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?他說我以前的說話中有揚州腔調,恐怕……恐怕……那麼他眼睛給我弄瞎這回事,他知不知道?」剎那之間,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,含含糊糊的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你問這個幹麼?」

  海老公又嘆了口氣,說道:「你年紀小小,就這樣壞,嘿,到底是像你爹呢,還是像你媽?」韋小寶嘻嘻一笑,說道:「我是誰也不像。好是不大好,壞也不算挺壞。」

  海老公咳了幾聲,道:「我是成年之後,才淨身做太監的……」韋小寶暗暗叫苦:「原來做太監要淨身,那就是割去小便的東西。他說知道我沒淨身,要是來給我淨身,那可乖乖龍的東……」只聽海老公續道:「我本來有個兒子,只可惜在八歲那年就死了。倘若活到今日,我的孫兒也該有你這般大了。那個姓茅的茅十八,不是你爹爹罷?」

  韋小寶顫聲道:「不……不是!辣塊媽媽的,當……當然不是。」心中一急,揚州話衝口而出。

  海老公道:「我也想不是的。倘若你是我兒子,失陷在皇宮之中,就算有天大危險,我也會來救你出去。」

  韋小寶苦笑道:「就可惜我沒你這個好爹爹。」

  海老公道:「我教過你兩套武功,第一套『大擒拿手』,第二套『大慈大悲千葉手』,這兩套功夫,我都沒教全,你自然也沒學會,只學了這麼一成半成,嘿嘿,嘿嘿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,你老人家最好將這兩套功夫教得我學全了。你這樣天下第一的武功,總算有個人傳了下來,給你老人家揚名,那才成話。」

  海老公搖頭道:「『天下第一』四個字,那裏敢當?世上武功高強的,可不知有多少。我這兩套功夫,我這一生一世是來不及學得全了。」他頓了一頓,說道:「你吸一口氣,摸到左邊小腹,離開肚臍眼三寸之處,用力掀一掀,且看怎樣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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