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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他在房中到處打量,想找尋脫身的所在,但房中連狗洞、貓洞也沒一個,倘若從外房逃走,定然會給海老公發覺,一瞥眼間,見到小桂子床上腳邊放著一襲新衣,心念一動,忙脫下身上衣服,將新衣披在身上。

  海老公又在外面叫道:「小桂子,你……你在幹甚麼?」韋小寶道:「來啦!來啦!」一面結扣子,一面走了出去,拾起小桂子的帽子,戴在頭上,說道:「蠟燭熄了,我去點一枝。」回到內室,取了兩根蠟燭,點著了出來。

  海老公嘆了口長氣,低聲道:「你當真已點著了蠟燭?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,難道你沒瞧見?」海老公半晌不語,咳嗽幾聲,才道:「我明知這藥不能多吃,只是咳得實在……實在……太苦,唉,雖然每次只吃一點點,可是日積月累下來,毒性太重,終於……終於眼睛出了毛病。」韋小寶心中一寬:「老傢伙不知我在他酒中加了藥粉,還道是服藥多日,積了下來,這才發作。」

  只聽海老公又道:「小桂子,公公平日待你怎樣?」韋小寶半點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樣,忙道:「好得很啊。」海老公道:「唔,公公現下……眼睛瞎了,這世上就只有你一個人照顧我,你會不會離開公公,不……不理我了?」韋小寶道:「我……當然不會。」海老公道:「這話真不真啊?」

  韋小寶忙道:「自然半點不假。」回答得毫不猶豫,而且語氣誠懇,勢要海老公非大為感動不可。他又道:「公公,你沒人相陪,如果我不陪你,誰來陪你?我瞧你的眼病過幾天就會好的,那也不用擔心。」

  海老公嘆了口氣,道:「好不了啦,好不了啦!」過了一會,問道:「那姓茅的已逃走了?」韋小寶道:「是!」海老公道:「他帶來的那個小孩給你殺了?」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,答道:「是!他……他這屍首怎麼辦?」

  海老公微一沉吟,道:「咱們屋中殺了人,給人知道了,查問起來,囉嗦得很。你……你去將我的藥箱拿來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!」走進內室,不見藥箱,拉開櫃子的抽斗,一隻隻的找尋。

  海老公突然怒道:「你在幹甚麼?誰……誰叫你亂開抽斗?」韋小寶嚇了一跳,心道:「原來這幾隻抽斗是開不得的。」道:「我找藥箱呢,不知放在那裏去了。」海老公怒道:「胡說八道,藥箱放在那裏都不知道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……我殺了人,心……心裏害怕得緊。你……你公公……又瞎了眼睛,我……我完全胡塗了。」說到後來,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。他不知藥箱的所在,只怕單是這件事便露出了馬腳,說哭便哭,卻也半點不難。

  海老公道:「唉,這孩子,殺個人又打甚麼打緊了?藥箱是在第一口箱子裏。」

  韋小寶抽抽噎噎的道:「是……是……我……我怕得很。」見兩口箱子都用銅鎖鎖著,又不知鑰匙在甚麼地方,伸手在鎖扣上一推,那鎖應手而開,原來並未鎖上,暗叫:「運氣真好!這鎖中的古怪我如又不知道,老烏龜定要大起疑心。」除下了鎖,打開箱子,見箱中大都是衣服,左邊有隻走方郎中所用的藥箱,當即取了,走到外房。

  海老公道:「挑些『化屍粉』,把屍首化了。」韋小寶應道:「是。」拉出藥箱的一隻隻小抽斗,但見抽斗中盡是形狀顏色各不相同的瓷瓶,也不知那一瓶是化屍粉,問道:「是那一隻瓶子?」海老公道:「這孩子,怎麼今天甚麼都胡塗了,當真是嚇昏了頭嗎?」韋小寶道:「我……我怕得很,公公,你的眼睛……會……會好嗎?」語氣中對他眼病的關切之情,著實熱切無比。

  海老公似乎頗為感動,伸手輕輕摸了摸他頭,說道:「那個三角形的、青色有白點的瓶子便是了。這藥粉挺珍貴,只消挑一丁點便夠了。」

  韋小寶應道:「是,是!」拿起那青色白點的三角瓶子,打開瓶塞,從藥箱中取了一張白紙,倒了少許藥末出來,便即撒在小桂子的屍身之上。

  可是過了半天,並無動靜。海老公道:「怎麼了?」韋小寶道:「沒見甚麼。」海老公道:「是不是撒在他血裏的?」韋小寶道:「啊,我忘了!」又倒了些藥末,撒在屍身傷口之中。海老公道:「你今天真有些古裏古怪,連說話聲音也大大不同了。」

  便在此時,只聽得小桂子屍身的傷口中嗤嗤發聲,升起淡淡煙霧,跟著傷口中不住流出黃水,煙霧漸濃,黃水也越流越多,發出又酸又焦的臭氣,眼見屍身的傷口越爛越大。屍身肌肉遇到黃水,便即發出煙霧,慢慢的也化而為水,連衣服也是如此。

  韋小寶只看得撟舌不下,取過自己換下來的長衫,丟在屍身上,又見自己腳下一對鞋子已然踢破了頭,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,換在自己腳上,將破鞋投入黃水。

  約莫一個多時辰,小桂子的屍身連著衣服鞋襪,盡數化去,只剩下一灘黃水。韋小寶心想:「老烏龜倘若這時昏倒,那就再好也沒有了,我將他推入毒水之中,片刻之間也教他化得屍骨無存。」

  可是海老公不斷咳嗽,不斷唉聲嘆氣,卻總是不肯昏倒。

  ***

  眼見窗紙漸明,天已破曉,韋小寶心想:「我已換上了這身衣服,便堂而皇之的出去,也沒人認得我,那倒不用發愁。」

  海老公忽道:「小桂子,天快亮了,是不是?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。」海老公道:「你舀水把地下沖沖乾淨,這氣味不大好聞。」韋小寶應了,回入內室,用水瓢從水缸中舀了幾瓢水,將地下黃水沖去。

  海老公又道:「待會吃過早飯,便跟他們賭錢去。」韋小寶大是奇怪,料想這是反話,便道:「賭錢?我才不去呢!你眼睛不好,我怎能自己去玩?」海老公怒道:「誰說是玩了?我教了你幾個月,幾百兩銀子已輸掉了,為來為去,便是為了這件大事,你不聽我吩咐麼?」

  韋小寶不明白他的用意,只得含糊其辭的答道:「不……不是不聽你吩咐,不過你身子不好,咳得又兇,我去幹……幹這件事,沒人照顧你。」海老公道:「你給我辦妥這件事,比甚麼都強。你再擲一把試試。」韋小寶道:「擲一把,擲……擲那一把?」海老公怒道:「快拿骰子來,推三阻四的。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練,練了這許久,老是沒長進。」

  韋小寶聽說是擲骰子,精神為之一振,他在揚州,除了聽說書,大多數時候便在跟人擲骰子賭錢,年紀雖小,在揚州街巷之間,已算得是一把好手,只是不知骰子放在甚麼地方,說道:「這一天搞得頭昏腦脹,那幾粒骰子也不知放在甚麼地方了。」

  海老公罵道:「不中用的東西,聽說擲骰子便嚇破了膽,輸錢又不是輸你的。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子中嗎?」

  韋小寶道:「也不知是不是。」進內室打開箱子,翻得幾翻,在一隻錦緞盒子中果然見到有隻小瓷碗,碗裏放著六粒骰子。當真是他鄉遇故知,忍不住一聲歡呼,待得拿起六粒骰子,又是一聲歡呼。原來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,而且是最最親密的老朋友,這六粒骰子一入手,便知是灌了水銀的騙局骰子。

  他將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邊,說道:「你當真定要我去賭錢?你一個人在這裏,沒人服侍,成嗎?」

  海老公道:「你少給我囉嗦,限你十把之中,擲一隻『天』出來。」

  當時擲骰子賭錢,骰子或用四粒,或用六粒,如果六粒,則須擲成四粒相同,餘下兩粒便成一隻骨牌,兩粒六點是「天」,兩粒一點是「地」,以此而比大小。韋小寶心想:「這骰子是灌水銀的,要我十把才擲成一隻『天』,太也小覷老子了。」但用灌水銀骰子作弊,比之灌鉛骰子可難得多了,他連擲四五把,都擲不出點子,擲到第六把上,兩粒六點,三粒三點,一粒四點,倘若這四點的骰子是三點,這隻「天」便擲出來了,他小指頭輕輕一撥,將這粒四點的撥成了三點,拍手叫道:「好,好,這可不是一隻『天』嗎?」

  海老公道:「別欺我瞧不見,拿過來給我摸。」伸手到瓷碗中一摸,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三點,兩粒六點。海老公道:「今天運氣倒好,給我擲個『梅花』出來。」

  韋小寶提起骰子,正要擲下去時,心念一動:「聽他口氣,小桂子這小烏龜擲骰子的本事極差,我要是擲甚麼有甚麼,定會引起老烏龜的疑心。」手勁一轉,連擲了七八把都是不對,再擲一把之後嘆了口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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