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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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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不多時,門外抬來一乘轎子。小太監走了進來,說道:「公公,轎子到啦!」老太監咳嗽連聲,在小太監扶持之下,坐進轎子,兩名轎夫抬著去了。小太監跟隨在後。 七名大漢中四人受傷甚輕,當下將茅十八和韋小寶用繩索牢牢綁起。綁縛之時,不住向茅十八拳打足踢。韋小寶忍不住口中不乾不淨,但兩個重重的耳括子一打,也只好乖乖的不敢作聲。眾大漢叫了兩頂轎子來,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布塊,用黑布蒙了眼,放入轎中抬走。韋小寶只在七歲時曾跟母親去燒香時坐過轎子,此刻只好自己心下安慰:「他媽的,老子好久沒坐轎了,今日孝順兒子服侍老子坐轎,真是乖兒子、乖孫子!」但想到不知會不會陪著茅十八一起殺頭,卻也不禁害怕發抖。 他在轎中昏天黑地,但覺老是走不完。有時轎子停了下來,有人盤問,聽得轎外的大漢總是回答:「尚膳監海老公公叫給送去的。」韋小寶不知尚膳監是甚麼東西,但那海老公似乎頗有權勢,只一提他的名頭,轎子便通行無阻。有一次盤問之人揭開轎帷來張了張,說道:「是個小娃娃!」韋小寶想說:「是你祖宗!」苦於口中被塞了布塊,說不出話來。 一路行去,他迷迷糊糊幾乎要睡著了,忽然轎子停住,有人說道:「海公公要的人送到啦。」一個小孩聲音道:「是了,海公公在休息,將人放在這裏便是。」韋小寶聽他聲音,便是酒店中遇到的那小孩。只聽先前那人道:「咱們回去稟告鄭王爺,王爺必定派人來謝海老公。」那小孩道:「是了,你說海老公向王爺請安。」那人道:「不敢當。」跟著便有人把茅十八和韋小寶從轎中拖了出來,提入屋中放下。 *** 耳聽得眾人腳步聲遠去,卻聽得海老公的幾下咳嗽之聲。韋小寶聞到一股極濃的藥味,心想:「這老鬼病得快死了,偏偏不早死幾日,看來還要我和茅大哥,替他到閻王跟前打個先鋒。」四周靜悄悄地,除了海老公偶爾咳嗽之外,更無別般聲息。韋小寶手足被綁,手指腳趾都已發麻,說不出的難受,偏偏海老公似乎將他二人忘了,渾沒理會。 過了良久良久,才聽得海老公輕聲叫了一聲:「小桂子!」那小孩應道:「是!」韋小寶心想:「原來你這臭小子叫作小桂子,跟你爺爺的名字有個『小』字相同。」只聽海老公道:「將他二人鬆了綁,我有話問他們。」小桂子應道:「是!」 韋小寶聽得喀喀之聲,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在割茅十八手腳上的繩索,過了一會,自己手腳上的繩子也割斷了,跟著眼上黑布揭開。韋小寶睜開眼來,見置身之所是一間大房,房中物事稀少,只一張桌子,一張椅子,桌上放著茶壺茶碗。海老公坐在椅中,半坐半躺,雙頰深陷,眼睛也是半開半閉。此時天色已黑,牆壁上安著兩座銅燭台,各點著一根蠟燭,火光在海老公蠟黃的臉上忽明忽暗的搖幌。 小桂子取出茅十八口中所塞的布塊,又去取韋小寶口中的布塊。海老公道:「這小孩子嘴裏不乾不淨,讓他多塞一會。」韋小寶雙手本來已得自由,卻不敢自行挖出口中布塊,心中所罵的污言穢語,只怕比之海老公所能想得到的遠勝十倍。 海老公道:「拿張椅子,給他坐下。」小桂子到隔壁房裏搬了張椅子來,放在茅十八身邊,茅十八便即坐下。韋小寶見自己沒有座位,老實不客氣便往地下一坐。 海老公向茅十八道:「老兄尊姓大名,是那一家那一派的?閣下擒拿手法不錯,似乎不是我們北方的武功。」茅十八道:「我姓茅,叫茅十八,是江北泰州五虎斷門刀門下。」海老公點點頭,說道:「茅十八茅老兄,我也曾聽到過你的名頭。聽說老兄在揚州一帶,打家劫舍,殺官越獄,著實做了不少大事。」茅十八道:「不錯。」他對這癆病鬼老太監的驚人武功不由得不服,也就不敢出言挺撞。海老公道:「閣下來到京師,想幹甚麼事,能跟我說說嗎?」 茅十八道:「既落你手,要殺要剮,悉隨尊便,姓茅的是江湖漢子,不會皺一皺眉頭。你想逼供,那可看錯人了。」海老公微微一笑,說道:「誰不知茅十八是鐵錚錚的好漢子,逼供可不敢。聽說閣下是雲南平西王的心腹親信……」 他一句話沒說完,茅十八大怒而起,喝道:「誰跟吳三桂這大漢奸有甚麼干係了?你這麼說,沒的污了我茅十八豪傑的名頭。」海老公咳嗽幾聲,微微一笑,說道:「平西王有大功於大清,主子對他甚是倚重,閣下倘若是平西王親信,咱們瞧著王爺的面子,小小過犯,也不必計較了。」茅十八大聲道:「不是,不是!茅十八跟吳三桂這臭賊黏不上半點邊兒,姓茅的決不叨這漢奸的光,你要殺便殺,若說我是吳賊的甚麼心腹親信,姓茅的祖宗都倒足了大霉。」 吳三桂帶清兵入關,以至明室淪亡,韋小寶在市井之間,聽人提起吳三桂來,總是加上幾個「漢奸」、「臭賊」、「直娘賊」的字眼,心想:「聽這老烏龜的口氣,只要茅大哥冒認是吳三桂的心腹,便可放了我們。偏偏茅大哥骨頭硬,不肯冒充。但骨頭硬,皮肉就得受苦了。常言道得好:『好漢不吃眼前虧』,吃眼前虧的自然不是好漢。咱們不妨胡說八道一番,說道吳三桂對咱哥兒倆如何如何看重,等到溜之大吉之後,再罵吳三桂的十八代祖宗不遲。」他手腳上血脈漸和,悄悄以袖子遮口,將嘴裏塞著的布塊挖了出來。 海老公正注視著茅十八的臉色,沒見到韋小寶在暗中搗鬼,他見茅十八聲色俱厲,微笑道:「我還道閣下是平西王派來京師的,原來猜錯了。」 茅十八心想:「這一次在北京被擒,皇帝腳下的事,再要脫身是萬萬不能的了。豹死留皮,人死留名,茅十八一死不打緊,做人可不能含糊。」眼見韋小寶眼睜睜的正瞧著自己,便大聲道:「老實跟你說,我在南方聽得江湖上說道,那鰲拜是滿洲第一勇士,甚麼拳斃瘋牛,腳踢虎豹,說得天花亂墜。姓茅的不服,特地上北京來,要跟他比劃比劃。」 海老公嘆了口氣,說道:「你想跟鰲少保比武?鰲少保官居極品,北京城裏除了皇上、皇太后,便數鰲少保了,老兄在北京等上十年八年,也未必見得著,怎能跟他比武?」 茅十八初時還當海老公使邪術,後來背心穴道被封,直到此刻才緩緩解開,已知這是極上乘的內功武術。瞧這老太監的神情口音,自是滿人,自己連一個滿洲老病夫都打不過,還說甚麼跟滿洲第一勇士比武?他在揚州得勝山下惡戰史松等人之時,雖情勢危急,卻毫不氣餒,此刻對著這個癆病鬼太監,竟不由得豪氣盡消,終於嘆了口長氣。 海老公問道:「閣下還想跟鰲少保比武嗎?」茅十八道:「請問那鰲拜的武功,及得上尊駕幾成?」海老公微微一笑,說道:「鰲少保是出將入相的顧命大臣,富貴極品,榮華無比。我是個苦命的下賤人。跟鰲少保一個在天,一個在地,怎能相比?」他說的是二人身分地位,於武功一節竟避而不提。茅十八道:「那鰲拜的武功倘若有你一半,我就已萬萬不是對手。」海老公微笑道:「老兄說得太謙了。以老兄看來,在下的粗淺武功,若和陳近南相比,卻又如何?」 茅十八一跳而起,問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說甚麼?」海老公道:「我問的是貴會總舵主陳近南。聽說陳總舵主練有『凝血神抓』,內功之高,人所難測,只可惜緣慳一面,我這下賤人,沒福拜見陳總舵主。」茅十八道:「我不是天地會的,也沒福氣見過陳總舵主。聽說陳總舵主武功極高,到底怎樣高法,可就不知道了。」 海老公嘆了口氣,道:「茅兄,我早知你是條好漢子,以你這等好身手,卻為甚麼不跟皇家效力?將來做提督、將軍,也不是難事。跟著天地會作亂造反,唉……」搖了搖頭,又道:「那總是沒有好下場。我良言相勸,你不如懸崖勒馬,退出了天地會罷。」 茅十八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不是天地會。」突然放大喉嚨,說道:「我這可不是抵賴不認。姓茅的只盼加入天地會,只是一直沒人接引。江湖上有句話道:『為人不識陳近南,就稱英雄也枉然。』海老公,這話想來你也聽見過。姓茅的是堂堂漢人,雖然沒入天地會,然而決意反清復明,那有反投滿清去做漢奸的道理?你快快把我殺了罷!姓茅的殺人放火,犯下的事太大,早就該死了,只是沒見過陳近南,死了有點不閉眼。」 海老公道:「你們漢人不服滿人得了天下,原也沒甚麼不對。我敬你是一條好漢子,今日便不殺你,讓你去見了陳近南之後,死得閉眼。盼你越早見到他越好,見到之時說海老公很想見見他,要領教領教他的『凝血神抓』功夫,到底是怎樣厲害,盼望他早日駕臨京師。唉,老頭兒沒幾天命了,陳總舵主再不到北京來,我便見他不到了。嘿嘿,『為人不識陳近南,就稱英雄也枉然!』陳近南又到底如何英雄了得?江湖上竟有偌大名頭?」 茅十八聽他說竟然就這麼放自己走,大出意料之外,站了起來卻不就走。海老公道:「你還等甚麼?還不走嗎?」茅十八道:「是!」轉身去拉了韋小寶的手,想要說幾句話交待,卻不知說甚麼話才好。 海老公又嘆了口氣,道:「虧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這麼久的人,這一點規矩也不懂。你不留點甚麼東西,就想一走了之?」 茅十八咬了咬牙道:「不錯,是我姓茅的粗心大意。小兄弟,借這刀子一用,我斷了左手給你。」說著向小太監小桂子身旁的匕首指了指。這匕首長約八寸,是小桂子適才用來割他手腳上繩索的。 海老公道:「一隻左手,卻還不夠。」茅十八鐵青著臉道:「你要我再割下右手?」海老公點頭道:「不錯,兩隻手。本來嘛,我還得要你一對招子,咳……咳……可是你想見一見陳近南,沒了招子,便見不到人啦。這麼著,你自己廢了左眼,留下右眼!」 茅十八退了兩步,放開拉著韋小寶的手,左掌上揚,右掌斜按,擺了個「犀牛望月」的招式,心想:「你要我廢了左眼,再斷雙手,這麼個殘廢人活著幹麼?不如跟你一拚,死在你的掌底,也就是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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