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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


  韋小寶聽他說要去跟滿洲第一勇士比武,這熱鬧不可不看,平時在茶館中,聽茶客說起天子腳下北京的種種情狀,心下早就羨慕,又想到自己殺了史松,官老爺查究起來可不是玩的,雖然大可賴在茅十八身上,但萬一拆穿西洋鏡,那可乖乖不得了,還是溜之大吉為妙,說道:「茅大哥,我求你一件事,成不成?這件事不大易辦,只怕你不敢答應。」

  茅十八最恨人說他膽小,登時氣往上衝,罵道:「你奶奶的,小……」他本想罵「小雜種」,總算及時收口,道:「甚麼敢不敢的?你說出來,我一定答應。」又想自己性命是他所救,天大的難事,也得幫他。

  韋小寶道:「大丈夫一言既出,甚麼馬難追,你說過的話,可不許反悔。」茅十八道:「自然不反悔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!你帶我上北京去。」茅十八奇道:「你也要上北京?去幹甚麼?」韋小寶道:「我要看你跟那個鰲拜比武。」

  茅十八連連搖頭,道:「從揚州到北京,路隔千里,官府又在懸賞捉我,一路上甚是兇險,我怎能帶你?」韋小寶道:「我早知道啦,你答應了的事定要反悔。你帶著我,官府容易捉到你,你自然不敢了。」茅十八大怒,喝道:「我有甚麼不敢?」韋小寶道:「那你就帶我去。」茅十八道:「帶著你累贅得緊。你又沒跟你媽說過,她豈不掛念?」韋小寶道:「我常常幾天不回家,媽從來也不掛念。」

  茅十八一提馬韁,縱馬便行,說道:「你這小鬼頭花樣真多。」

  韋小寶大聲叫道:「你不敢帶我去,因為你打不過鰲拜,怕我見到了丟臉!」茅十八怒火衝天,兜轉馬頭,喝道:「誰說我打不過鰲拜?」韋小寶道:「你不敢帶我去,自然因為怕我見到你打輸了的醜樣。你給人家打得爬在地下,大叫:『鰲拜老爺饒命,求求鰲拜大人饒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』,給我聽到,羞也羞死了!」

  茅十八氣得哇哇大叫,縱馬衝將過來,一伸手,將韋小寶提將起來,橫放鞍頭,怒道:「我就帶你去,且看是誰大叫饒命。」韋小寶大喜,道:「我若不是親眼目睹,猜想起來,大叫饒命的定然是你,不是鰲拜。」

  茅十八提起左掌,在他屁股上重重打了一記,喝道:「我先要你大叫饒命!」韋小寶痛得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笑道:「狗爪子打人,倒是不輕!」

  茅十八哈哈大笑,說道:「小鬼頭,當真拿你沒法子。」韋小寶半點也不肯吃虧,道:「老鬼頭,我也當真拿你沒法子。」茅十八笑道:「我帶便帶你上北京,可是一路上你須得聽我言語,不可胡鬧。」韋小寶道:「誰胡鬧了?你入監牢,出監牢,殺鹽販子,殺軍官,還不算是胡鬧?」茅十八笑道:「我說不過你,認輸便是。」將韋小寶放在身前鞍上,縱馬過去,又牽了一匹馬,辨明方向,朝北而行。

  韋小寶從未騎過馬,初時有些害怕,但靠在茅十八身上,準定不會摔下來,騎了五六里路後,膽子大了,說道:「我騎那匹馬,行不行?」茅十八道:「你會騎便騎,不會騎乘早別試,小心摔斷了你腿。」

  韋小寶要強好勝,吹牛道:「我騎過好幾十次馬,怎麼不會騎?」從馬背上跳了下來,走到另一匹馬左側,一抬右足,踏入了馬鐙,腳上使勁,翻身上了馬背。不料上馬須得先以左足踏鐙,他以右足上鐙,這一上馬背,竟是臉孔朝著馬屁股。

  茅十八哈哈大笑,脫手放開了韋小寶坐騎的韁繩,揮鞭往那馬後腿上打去,那馬放蹄便奔。韋小寶嚇得魂不附體,險些掉下馬來,雙手牢牢抓住馬尾,兩隻腳挾住了馬鞍,身子伏在馬背之上,但覺耳旁生風,身子不住倒退。幸好他人小體輕,抓住馬尾後竟沒掉下馬來,口中自是大叫大嚷:「乖乖我的媽啊,辣塊媽媽不得了,茅十八,你再不拉住馬頭,老子操你十八代的臭祖宗,啊喲,啊喲……」

  這馬在官道上直奔出三里有餘,勢道絲毫未緩,轉了個彎,前面右首岔道上一輛騾車緩緩行來,車後跟著一匹白馬,馬上騎著個二十七八歲的漢子。這一車一馬走上大道,也向北行。韋小寶的坐騎無人指揮,受驚之下,向那一車一馬直衝過去,相距越來越近。趕車的車伕大叫:「是匹瘋馬!」忙要將騾車拉到一旁相避。那乘馬漢子掉轉馬頭,韋小寶的坐騎也已衝到了跟前。那漢子一伸手,扣住了馬頭。那馬奔得正急,這漢膂力甚大,一扣之下,那馬立時站住,鼻中大噴白氣,卻不能再向前奔。

  車中一個女子聲音問道:「白大哥,甚麼事?」那漢子道:「一匹馬溜了韁,馬上有個小孩,也不知是死是活。」

  韋小寶翻身坐起,轉頭說道:「自然是活的,怎麼會死?」只見這漢子一張長臉,雙目炯炯有神,穿一襲青綢長袍,帽子上鑲了塊白玉,衣飾打扮顯是個富家子弟,韋小寶出身微賤,最憎有錢人家的子弟,在地上重重吐了口唾沫,說道:「他媽的,老子倒騎千里馬,騎得正快活,卻碰到攔路屍,阻住了,阻住了老子……」一口氣喘不過來,伏在馬屁股上大咳。那馬屁股一聳,左後腿倒踢一腳。韋小寶「啊喲」一聲,滑下馬來,大叫:「哎唷喂,哎唷喂!」

  那漢子先前聽得韋小寶出口傷人,正欲發作,便見他狼狽萬分的摔下馬來,微微一笑,轉過馬頭,隨著騾車自行去了。茅十八騎馬趕將上來,大叫:「小鬼頭,你沒摔死麼?」韋小寶道:「摔倒沒摔死,老子倒騎馬兒玩,卻給個臭小子攔住路頭,氣得半死。哎唷喂……」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,膝頭一痛,便即跪倒。茅十八縱馬近前,拉住他後領,提上馬去。

  ***

  韋小寶吃了這苦頭,不敢再說要自己乘馬了。兩人共騎,馳出三十餘里,見太陽已到頭頂,到了一座小市鎮上。茅十八慢慢溜下馬背,再抱了韋小寶下馬,到一家飯店去打尖。

  韋小寶在妓院中吃飯,向來是坐在廚房門檻上,捧隻青花大碗,白米飯上堆滿嫖客吃剩下來的雞鴨魚肉。菜餚雖是不少,卻從來不曾跟人並排坐在桌邊好好吃過一頓飯。這時見茅十八當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,眼前雖只幾碗粗麵條,一盤炒雞蛋,心中卻也大樂。

  他吃了半碗麵,只聽得門外馬嘶人喧,湧進十七八個人來,瞧模樣是官面上的。韋小寶暗暗吃驚,低聲道:「是官兵,怕是來捉你的。咱們快逃!」茅十八哼了一聲,放下筷子,伸手按住刀柄。卻見這群人對他並不理會,一疊連聲的只催店小二快做菜做飯。

  小鎮上的小飯店中無甚菜餚,便只醬肉、薰魚、滷水豆腐乾、炒雞蛋。那群人中為首的吩咐取出自己帶來的火腿、風雞佐膳。一人說道:「咱們在雲南一向聽說,江南是好地方,穿的是綾羅綢緞,吃的是山珍海味,我瞧啊,單講吃的,就未必比得上咱們昆明。」另一人道:「你老哥在平西王府享福慣了,吃的喝的,自是大不相同。那可不是江南及不上雲南,要知道,世上及得上平西王府的,可就少得很了。」眾人齊聲稱是。

  茅十八臉上變色,尋思:「這批狗腿子是吳三桂這大漢奸的部下?」

  只聽一個焦黃臉皮的漢子問道:「黃大人,你這趟上京,能不能見到皇上啊?」一個白白胖胖的人道:「依我官職來說,本來是見不著皇上的,不過憑著咱們王爺的面子,說不定能陛見罷!朝廷裏的大老們,對咱們『西選』的官員總是另眼相看幾分。」另一人道:「這個當然,當世除了皇上,就數咱們王爺為大了。」

  茅十八大聲道:「喂,小寶,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臉的是誰?」韋小寶道:「我自然知道,那是烏龜兒子王八蛋!」他其實不知道,這句話等於沒說。茅十八在桌上重重一拍,說道:「不錯!烏龜兒子王八蛋是誰?」韋小寶道:「他媽的,這烏龜兒子王八蛋,他媽的不是好東西。」說著也在桌上重重一拍。茅十八道:「我教你個乖,這烏龜兒子王八蛋,是個認賊作父的大漢奸,將咱們大好江山,花花世界,雙手送了給韃子……」

  他說到這裏,那十餘名官府中人都瞪目瞧著他,有的已是滿臉怒色。

  茅十八道:「這大漢奸姓吳,他媽的,一隻烏龜是吳一龜,兩隻烏龜是吳二龜,三隻烏龜呢?」韋小寶大聲道:「吳三龜!」茅十八大笑,說道:「正是吳三桂這大……」

  突然之間,嗆啷啷聲響,七八人手持兵刃,齊向茅十八打來。韋小寶忙往桌底一縮。只聽得乒乒乓乓,兵刃碰撞聲不絕,茅十八手揮單刀,已跟人鬥了起來。韋小寶見他坐在長櫈上不動,知他大腿受傷,行走不便,心中暗暗著急。過了一會,噹的一聲,一柄單刀掉在地下,跟著有人長聲慘呼,摔了出去。但對方人多,韋小寶見桌子四周一條條腿不住移動,這些腿的腳上或穿布鞋,或穿皮靴,自然都是敵人,茅十八穿的是草鞋。只聽得茅十八邊打邊罵:「吳三桂是大漢奸,你們這批小漢奸,老子不將你們殺個乾乾淨淨……啊喲!」大叫一聲,想是身上受了傷,跟著只見一人仰天倒下,胸口泊泊冒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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