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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史松的軟鞭越使越快,始終奈何不了茅十八,突然間一招「白蛇吐信」,鞭梢向茅十八右肩點去。茅十八舉刀豎擋,不料史松這一招乃是虛招,手腕抖動,先變「聲東擊西」,再變「玉帶圍腰」,黑龍鞭倏地揮向左方,隨即圈轉,自左至右,遠遠向茅十八腰間圍來。

  茅十八雙腿難以行走,全仗身後大樹支撐。史松這一招「玉帶圍腰」捲將過來,本來只須向前竄出,或是往後縱躍,即能避過,但此刻卻非硬接硬架不可,當下單刀對準黑龍鞭的鞭梢拍落。史松斗然放手,鬆脫鞭柄,那軟鞭一沉,忽而兜轉,迅疾無倫的捲將過來,將茅十八繞在樹上,一共繞了三匝,噗的一聲,鞭梢擊中他右胸。史松要將茅十八生擒,以便逼問天地會的訊息,眼見吳大鵬和王潭尚未降服,急欲取下黑龍鞭使用,當即俯身拾起地下丟棄的一柄單刀,要砍下茅十八的一條右臂。

  他拾刀在手,剛抬起身,驀地裏白影幌動,無數粉末衝進眼裏、鼻裏、口裏,一時氣為之窒,跟著雙眼劇痛,猶似萬枚鋼針同時扎刺一般,待欲張口大叫,滿嘴粉末,連喉頭嗌住了,再也叫不出聲來。這一下變故突兀之極,饒是他老於江湖,卻也心慌意亂,手一鬆,單刀跌落,雙手去揉擦眼睛,擦得一擦,這才恍然:「啊喲,敵人將石灰撒入了我眼睛。」生石灰遇水即沸,立即將他雙眼燒爛,便在此時,肚腹上一陣冰涼,一柄單刀插入了肚中。

  茅十八為軟鞭繞身,眼見無倖,陡然間白粉飛揚,史松單刀脫手,雙手去揉擦眼睛,正詫異間,只見韋小寶拾起單刀,一刀插入了史松肚中,隨即轉身又躲在樹後。

  史松搖搖幌幌,轉了幾轉,翻身摔倒。幾名軍官大驚,齊叫:「史大哥,史大哥!」吳大鵬左掌一招「鐵樹開花」,掌力吐處,一名軍官身子飛出數丈,口中鮮血狂噴,餘下五人眼見不敵,再也無心戀戰,轉身便奔,連坐騎也不要了。

  吳大鵬回頭說道:「茅兄當真了得,這黑龍鞭史松武功高強,今日命喪你手!」他眼見史松肚腹中刀而死,想來自然是茅十八所殺。

  茅十八搖頭道:「慚愧!是韋小兄弟殺的。」吳王二人大為詫異,齊聲道:「是這小孩所殺?」他二人適才忙於對付敵人,沒見到韋小寶撒石灰。地下滿是死屍鮮血,傷者身上滾得滿身是泥,雖有石灰粉末撒在地下,他二人也沒留意。

  茅十八左手抓住黑龍鞭鞭梢,抖開軟鞭,呼的一聲,抽在史松頭上。史松肚腹中刀,一時未死,給這一鞭擊正在天靈蓋上,立時斃命。茅十八叫道:「韋兄弟,你好功夫啊!」

  韋小寶從樹後轉出,想到自己居然殺了一個官老爺,心中有一分得意,倒有九分害怕。吳王二人將信將疑,上上下下的向韋小寶打量,但見他臉色蒼白,全身發抖,雙目含淚,搖搖幌幌的立足不定,只像隨時隨刻要放聲大哭,又或是大叫:「我的媽啊!」說甚麼也不像是殺了黑龍鞭史松之人。吳大鵬道:「小兄弟,你使甚麼招式殺了此人?」韋小寶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是我殺了這……官……官老爺嗎?不,不是我殺的,不……不是我……」他知道殺官之罪極大,心慌意亂之下,唯有拚命抵賴。

  茅十八皺起眉頭,搖了搖頭,說道:「吳老爺子,王兄,承你二位拔刀相助,救了兄弟性命。咱們還打不打?」吳大鵬道:「救命之話,休得提起。王兄弟,我看這場架是不必打了?」王潭道:「不打了!我和茅兄原沒甚麼深仇大怨,大家交上了朋友,豈不是好?茅兄武功高強,有膽量,有見識,兄弟是十分佩服的。」吳大鵬道:「茅兄,咱們就此別過,山長水遠,後會有期。茅兄十分欽佩天地會的陳總舵主,這一句話,兄弟當設法帶給陳總舵主他老人家知曉。」

  茅十八大喜,搶上一步,說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識得陳總舵主?」

  吳大鵬笑道:「我和這位王兄弟,都是天地會宏化堂屬下的小腳色。承茅大哥對敝會如此瞧得起,別說大夥兒本來沒甚麼過節,就算真有樑子,那也是一筆勾銷了。」茅十八又驚又喜,說道:「原來……原來你果然識得陳近南。」吳大鵬道:「敝會兄弟眾多,陳總舵主行蹤無定,在下在會中職司低下,的確沒見過陳總舵主的面,剛才並不是有意相欺。」茅十八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

  吳大鵬一拱手,轉身便行,雙掌連揚,拍拍之聲不絕,在每個躺在地上的軍官身上補了一掌,不論那軍官本來是死是活,再中了他的摩雲掌力,死者筋折骨裂,活著的也即氣絕。

  茅十八低聲喝采:「好掌力!」眼見二人去得遠了,喃喃的道:「原來他二人倒是天地會的。」隔了一會,向韋小寶道:「去牽匹馬過來!」

  ***

  韋小寶從未牽過馬,見馬匹身軀高大,心中害怕,從馬匹身後慢慢挨近。茅十八喝道:「向著馬頭走過去。你從馬屁股過去,馬兒非飛腿踢你不可。」韋小寶繞到馬前,伸手去拉韁繩,那馬倒甚馴良,跟著他便走。

  茅十八撕下衣襟,裹了右臂的傷口,左手在馬鞍上一按,躍上馬背,說道:「你回家去罷!」韋小寶問道:「你到那裏去?」茅十八道:「你問來幹麼?」韋小寶道:「咱們既是朋友,我自然要問問。」茅十八臉一沉,罵道:「你奶奶的,誰是你朋友?」韋小寶退了一步,小臉兒漲得通紅,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,不明白他為甚麼好端端突然大發脾氣。

  茅十八道:「你為甚麼用石灰撒在那史松的眼裏?」聲音嚴厲,神態更是十分兇惡。

  韋小寶甚是害怕,退了一步,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見他要殺你。」茅十八問道:「石灰那裏來的?」韋小寶道:「我……我買的。」茅十八道:「買石灰來幹甚麼?」韋小寶道:「你說要跟人打架,我見你身上有傷,所以……所以買了石灰粉幫你。」茅十八大怒,罵道:「小雜種,你奶奶的,這法子那裏學來的?」

  韋小寶的母親是娼妓,不知生父是誰,最恨的就是人家罵他小雜種,不由得怒火上衝,也罵道:「你奶奶的老雜種,我操你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,烏龜王八蛋,你管我從那裏學來的?你這臭王八,死不透的老甲魚……」一面罵,一面躲到了樹後。

  茅十八雙腿一挾,縱馬過來,長臂伸處,便將他後頸抓住,提了起來,喝道:「小鬼,你還罵不罵?」韋小寶雙足亂踢,叫道:「你這賊王八,臭烏龜,路倒屍,給人斬上一千刀的豬玀……」他生於妓院之中,南腔北調的罵人語言,學了不計其數,這時怒火上衝,滿口的污言穢語。

  茅十八更是惱怒,拍的一聲,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。韋小寶放聲大哭,罵得更是響了,突然之間,張口在茅十八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。茅十八手背一痛,脫手將他摔在地下。韋小寶發足便奔,口中兀自罵聲不絕。茅十八縱馬自後緩緩跟來。

  韋小寶雖然跑得不慢,但他人小步短,那裏撇得下馬匹的跟蹤?奔得十幾丈,便已氣喘力竭,回頭一看,茅十八的坐騎和他相距不過丈許,心中一慌,失足跌倒,索性便在地上打滾,大哭小叫。他平日在妓院之中,街巷之間,時時和人爭鬧,打不過時便耍這無賴手段,對手都是大人,總不成繼續追打,將他打死?生怕被人說以大欺小,只好搖頭退開。

  茅十八道:「你起來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韋小寶哭叫:「我偏不起來,死在這裏也不起來!」茅十八道:「好!我放馬過來,踹死了你!」

  韋小寶最不受人恐嚇,人家說:「我一拳打死你,我一腳踢死你」這等言語,他幾乎每天都會聽到一兩次,根本就沒放在心上,當即大聲哭叫:「打死人啦,大人欺負小孩哪!烏龜王八蛋騎了馬要踏死我啦!」茅十八一提馬韁,坐騎前足騰空,人立起來。韋小寶一個打滾,滾了開去。茅十八笑罵:「小鬼,你畢竟害怕。」韋小寶叫道:「我怕了你這狗入的,不是英雄好漢!」

  茅十八見他如此憊賴,倒也無法可施,笑道:「憑你也算英雄好漢?好啦,你起來,我不打你了。我走啦!」韋小寶站起身來,滿臉都是眼淚鼻涕,道:「你打我不要緊,可不能罵我小雜種。」茅十八笑道:「你罵我的話,還多了十倍,更難聽十倍,大家扯直,就此算了。」韋小寶伸衣袖抹了抹,當即破涕為笑,說道:「你打我耳光,我咬了你一口,大家扯直,就此算了。你去那裏?」

  茅十八道:「我上北京。」韋小寶奇道:「上北京?人家要捉你,怎麼反而自己送上門去?」茅十八道:「我老是聽人說,那鰲拜是滿洲第一勇士,他媽的,還有人說他是天下第一勇士。我可不服氣,要上北京去跟他比劃比劃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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