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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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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註】 本書的寫作時日是一九六九年十月廿三日到一九七二年九月廿二日。開始寫作之時,中共文化大革命的文字獄高潮雖已過去,但慘傷憤懣之情,兀自縈繞心頭,因此在構思新作之初,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文字獄。 我自己家裏有過一場歷史上著名的文字獄。我的一位祖先查嗣庭,於清雍正四年以禮部侍郎被派去做江西省正考官,出的試題是「維民所止」。這句話出於「詩經·商頌·玄鳥」:「邦畿千里,維民所止。」意思說,國家廣大的土地,都是百姓所居住的,含有愛護人民之意。那本來是一個很尋常的題目,但有人向雍正皇帝告發,說「維止」兩字是「雍正」兩字去了頭,出這試題,用意是要殺皇帝的頭。雍正那時初即位,皇位經過激烈鬥爭而得來,自己又砍了不少人的頭,不免心虛,居然憑了「拆字」的方法,將查嗣庭全家逮捕嚴辦。查嗣庭大受拷掠,死在獄中,雍正還下令戮屍,兒子也死在獄中,家屬流放,浙江全省士人不准參加舉人與進士的考試六年。查慎行後來得以放歸,不久即去世。 另有一種說法是,查嗣庭作了一部書,書名「維止錄」。有一名太監向雍正說「維止」兩字是去「雍正」兩字之頭。又據說「維止錄」中有一則筆記:「康熙六十一年某月日,天大雷電以風,予適乞假在寓,忽聞上大行,皇四子已即位,奇哉。」「大行」是皇帝逝世,皇四子就是雍正,書中用到「奇哉」兩字,顯然是譏刺雍正以不正當手段篡位。「維止錄」中又記載,杭州附近的諸橋鎮,有一座關帝廟,廟聯是:「荒村古廟猶留漢,野店浮橋獨姓諸。」諸、朱兩字同音,雍正認為是漢人懷念前明。至於查嗣庭在江西出的試題,其實首題是「論語」:「君子不以言舉人,不以人廢言」,第三題是「孟子」:「山徑之蹊間,介然用之而成路,為間不用,則茅塞之矣。今茅塞子之心矣。」這時候正在行保舉,廷旨說他有意訕謗,三題茅塞於心,廷旨謂其「不知何指,居心殊不可問。」 雍正的上諭中說:「查嗣庭……朕令在內庭行走,後授內閣學士,見其語言虛詐,兼有狼顧之相,料其心術不端。今閱江西試錄所出題目,顯係心懷怨望,諷刺時事之意。料其居心乖張,平日必有記載,遣人查其寓所行李中,有日記二本,悖亂荒唐、怨誹捏造之語甚多。又於聖祖之用人行政,大肆訕謗……熱河偶發水,則書淹死官員八百餘人,又書雨中飛蝗蔽天;此一派荒唐之言,皆未有之事……著即拿問,交三法司嚴審定擬。」雍正所公開的罪名是:看其相而料其心術不端;諷刺時事;日記中記錄天災。 本書初在「明報」發表時,第一回稱為「楔子」,回目是查慎行的一句詩「如此冰霜如此路」。查慎行本名嗣璉,是嗣庭的親哥哥,他和二弟嗣瑮、三弟嗣庭都是翰林。此外堂兄嗣韓是榜眼,姪兒查昇是侍講,也都是翰林。查慎行的大兒子克建、堂弟嗣珣都是進士。當時稱為「一門七進士、叔姪五翰林」,門戶科第甚盛。查慎行和嗣瑮因受胞弟文字獄之累,都於嚴冬奉旨全家自故鄉赴京投獄。當時受到牽連的還有不少名士,查慎行在投獄途中寫詩贈給一位同科中進士的難友,有兩句是:「如此冰霜如此路,七旬以外兩同年。」 查慎行在清朝算得是第一流詩人,置之唐人宋人間大概只能算第二流了。清人王士禛、趙翼、紀曉嵐等都評他的詩與陸游並駕齊驅,互有長短,恐怕有點過譽。康熙皇帝很喜歡他的詩,他中舉後三次考不中進士,康熙召他進宮,在南書房當值。進宮之後再考,才中二甲第二名進士,這時他的堂兄、二弟、姪兒、兒子都已中了進士。和查慎行癸未年(康熙四十二年)同科中進士的有他堂弟嗣珣,以及同鄉陳世倌(「書劍恩仇錄」中陳家洛的父親)。查慎行和二弟嗣瑮都是黃宗羲的弟子。 查慎行有「敬業堂詩集」五十卷,續集六卷。他在北京獄中之時,仍不斷做詩,今錄其獄中詩數首,以見其詩風一斑: 「哭三弟潤木」:「家難同時聚,多來送汝終,吞聲自兄弟,泣血到孩童。地出陰寒洞,天號慘澹風。莫嗟泉路遠,父子獲相逢。」(原註:上姪先一日卒。)按:潤木即查嗣庭,其子早一日死。 「閏三月朔作」:「年光何與衰翁事,也復時時喚奈何。為百草憂春雨少,替千花惜曉風多。」按:「春雨少」暗指朝廷少恩,「曉風多」指政事嚴苛。 五言絕句:「南所對北監,傳是錦衣獄。賸有圍外人,追思璫禍酷。」按:「璫禍」指明末魏忠賢等太監陷害無辜。「蟲以臭得名,橫行罪難掩,均為血肉害,蟣蝨當末減。」「人間有桃杏,悵望春維暮。風捲飛花來,誰家庭下樹。」(原註:清明前一日大風,杏花數片,吹入牆內。) 「敗群鵲」:「朝喳喳,暮嚄嚄,鵲聲喜,烏聲惡。兒童打烏不打鵲,道是紇干生處樂維南(按:紇干,山名,積雪極寒)。兩鵲鷙不仁,占巢高樹旁無鄰,有如鷹化為鳩眼未化,以猛濟貪四顧圖併吞,每當下食群退避,六國何敢爭強秦?我欲驅使去,舉火兼巢焚,一回一嘆還逡巡。天生萬物何物無敗群?吁嗟乎!天生萬物何物無敗群?」 「春已盡矣,孤柳尚未舒條,閒步其下偶成。」:「圍外新葉樹,出牆高亭亭,畫地乃為牢,獨來伴拘囹。我衰何足道,日夜望汝榮。已經三月餘,眾眼終未青。將毋學病叟,爾作支離形?並生天地間,草木非無情。寄語後栽者,勿依問囚廳。」 查慎行的詩篇中極多同情平民疾苦之作,甚至對禽獸草木也寄以同情心。「敬業堂詩集」當時公開刊行,獄中諸詩也都保留,可見即在清朝統治最嚴酷之時,禁網之密,對文字的檢查,仍遠遠不及中共文化大革命的厲害。 本書五十回的回目都是集查慎行詩中的對句。「敬業堂詩集」篇什雖富,要選五十聯七言句來標題每一回的故事內容,倒也不大容易。這裏所用的方法,不是像一般集句那樣從不同詩篇中選錄單句,甚至是從不同作者的詩中選集單句,而是選用一個人詩作的整個聯句。有時上一句對了,下一句無關,或者下一句很合用,上一句卻用不著,只好全部放棄。因此有些回目難免不很貼切。所以要集查慎行的詩,因為這些詩大都是康熙曾經看過的(「獄中詩」自是例外),康熙又曾為查慎行題過「敬業堂」三字的匾額。當然,也有替自己祖先的詩句宣揚一下的私意。當代讀書人知道查慎行是清代一位重要詩人,但他的詩作到底怎樣,恐怕很少人讀到過,畢竟,他不能和真正的大詩人相比。 古人寫文章提到自己祖先,決不敢直呼其名,通常在字號或官銜之下加一「公」字。記得小時候在祠堂中聽長輩談論祖先,說到查慎行時稱「初白太公」,說到查昇時稱「聲山太公」。現代人寫白話文,不必這樣迂了,要尊敬祖先,在自己心中尊敬就是了。 本書回目中有生僻詞語或用典故的,在每回文末稍作註解,以助年輕讀者瞭解。本回回目中,「鉤黨」是「牽連陷害」,「縱橫鉤黨清流禍」的意思是:對許多有名的讀書人株連迫害。「峭蒨」是高峻鮮明,形容人格高尚、風采俊朗,「峭蒨風期月旦評」的意思是:賢豪風骨之士,當會得到見識高超之人的稱譽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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