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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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查伊璜雖不明白天地會的來歷,但台灣國姓爺延平郡王鄭成功孤軍抗清,精忠英勇,天下無不知聞。這天地會既是他手下謀主陳永華所創,自然是同道中人,當下不住點頭。 吳六奇又道:「國姓爺昔年率領大軍,圍攻金陵,可惜寡不敵眾,退回台灣,但留在江浙閩三省不及退回的舊部官兵卻著實不少。陳先生暗中聯絡老兄弟,組成了這天地會,會裏的口號是『天父地母,反清復明』,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個字。尋常會中兄弟,身上也不刺字,在下所以自行刺字,是學一學當年岳武穆『盡忠報國』的意思。」 查伊璜心下甚喜,連喝了兩杯酒,說道:「兄台如此行為,才真正不愧為海內奇男子之稱了。」吳六奇道:「『海內奇男子』五字,愧不敢當。只要查先生肯認我是朋友,姓吳的已快活不盡。我們天地會總舵主陳永華陳先生,又有一個名字叫作陳近南,那才真是響噹噹的英雄好漢,江湖上說起來無人不敬,有兩句話說得好:『平生不識陳近南,就稱英雄也枉然。』在下尚未見過陳總舵主之面,算不了甚麼人物。」查伊璜想像陳近南的英雄氣概,不禁神往。斟了兩杯酒,說道:「來,咱們來為陳總舵主乾一杯!」 兩人一口飲乾。查伊璜道:「查某一介書生,於國於民,全無裨益。只須將軍那一日乘機而動,奮起抗清,查某必當投效軍前,稍盡微勞。」 自這日起,查伊璜在吳六奇府中,與他日夜密談,商討抗清的策略。吳六奇說道:天地會的勢力已逐步擴展到北方諸省,各個大省之中都已開了香堂。查伊璜在吳六奇幕中直耽了六七月之久,這才回鄉。回到家裏,卻大吃一驚,舊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,原來吳六奇派人攜了廣東大小官員所送的禮金,來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興土木,營建樓台。 查伊璜素知黃宗羲和顧炎武志切興復,奔走四方,聚合天下英雄豪傑,共圖反清,因此將這件事毫不隱瞞的跟他說了。 *** 黃宗羲在舟中將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呂留良,說道:「此事若有洩漏,給韃子們先下手為強,伊璜先生和吳將軍固是滅族之禍,而反清的大業是折了一條棟樑。」呂留良道:「除了你我三人之外,此事自是決不能吐露隻字,縱然見到伊璜先生,也絕不能提到廣東吳將軍的名字。」黃宗羲道:「伊璜先生和吳將軍有這樣一段淵源,朝中大臣對吳將軍倚畀正殷,吳將軍出面給伊璜先生說項疏通,朝廷非賣他這個面子不可。」呂留良道:「黃兄所見甚是,只不知陸圻,范驤二人,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,說是『未見其書,免罪不究』?難道他二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為疏通嗎?」黃宗羲道:「吳將軍替伊璜先生疏通,倘若單提一人,只怕惹起疑心,拉上兩個人來陪襯一下,也未可知。」呂留良笑道:「這等說來,陸范二人只怕直到此刻,還不知這條命是如何拾來的。」顧炎武點頭道:「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,也就多保留一份元氣。」(按:「聊齋誌異」中有「大力將軍」一則,敘查伊璜遇吳六奇,結語說:「後查以修史一案,株連被收,卒得免,皆將軍力也。」評語稱:「厚施而不問其名,真俠烈古丈夫哉。而將軍之報,慷慨豪爽,尤千古所僅見。如此胸襟,自不應老於溝瀆。以是知兩賢之相遇,非偶然也。」「觚賸」一書中敘此事云:「先是苕中有富人莊廷鑨者,購得朱相國史稿,博求三吳名士,增益修飾,刊行於世,前列參閱姓氏十餘人,以孝廉夙負重名,亦借列焉。未幾私史禍發,凡有事於是書者,論置極典。吳力為孝廉奏辯得免。」至於吳六奇參與天地會事,正史及過去稗官皆所未載。) 他三人所談,乃當世最隱秘之事,其時身在運河舟中,後艙中只有呂氏母子三人,黃宗羲又是壓低了嗓子而說,自不虞為旁人竊聽,舟既無牆,也不怕隔牆有耳了。不料顧炎武一句話剛說完,忽聽得頭頂磔磔一聲怪笑。三人大吃一驚,齊喝:「甚麼人?」卻更無半點聲息。三人面面相覷,均想:「難道真有鬼怪不成?」 三人中顧炎武最為大膽,也學過一點粗淺的防身武藝,一凝神間,伸手入懷,摸出一柄匕首,推開艙門,走上船頭,凝目向船篷頂瞧去,突然間船篷竄起一條黑影,撲將下來。顧炎武喝道:「是誰?」舉匕首向那黑影刺去。但覺手腕一痛,已給人抓住,跟著後心酸麻,已給人點中了穴道,匕首脫手,人也給推進了船艙之中。 黃宗羲和呂留良見顧炎武給人推進艙來,後面站著一個黑衣漢子,心中大驚,見那漢子身材魁梧,滿面獰笑。呂留良道:「閣下黑夜之中,擅自闖入,是何用意?」 那人冷笑道:「多謝你們三個挑老子升官發財啦。吳六奇要造反,查伊璜要造反,鰲少保得知密報,還不重重有賞?嘿嘿,三位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個見證。」 呂顧黃三人暗暗心驚,均深自悔恨:「我們深宵在舟中私語,還是給他聽見了,我們行事魯莽,死不足惜,這一下累了吳將軍,可壞了大事。」 呂留良道:「閣下說甚麼話,我們可半點不懂。你要誣陷好人,儘管自己去幹,要想拉扯上旁人,那可不行。」他已決意以死相拚,如給他殺了,那便死無對證。 那大漢冷笑一聲,突然欺身向前,在呂留良和黃宗羲胸口各點一點,呂黃二人登時也都動彈不得。那大漢哈哈一笑,說道:「眾位兄弟,都進艙來罷,這一次咱們前鋒營立的功勞可大著啦。」後梢幾個人齊聲答應,進來了四人,都是船家打扮,一齊哈哈大笑。 顧黃呂三人面面相覷,知道前鋒營是皇帝的親兵,不知如何,這幾人竟會早就跟上了自己,扮作船夫,一直在船篷外竊聽。黃宗羲和呂留良也還罷了,顧炎武這十幾年來足跡遍神州,到處結識英雄豪傑,眼光可謂不弱,對這幾名船夫卻竟沒留神。 只聽一名親兵叫道:「船家掉過船頭,回杭州去,有甚麼古怪,小心你的狗命。」後梢上那掌舵的梢公應道:「是!」 掌舵梢公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兒,顧炎武僱船時曾跟他說過話,這梢公滿臉皺紋,彎腰如弓,確是長年搖櫓拉縴的模樣,當時見了便毫不起疑。沒想到這老梢公雖是貨真價實,他手下的船夫卻都掉了包,自是在眾親兵威逼之下,無可奈何,只怪自己但顧得和黃呂二人高談闊論,陷身危局而不自知。 那黑衣大漢笑道:「顧先生,黃先生,呂先生,你三位名頭太大,連京裏大老們也知道啦,否則我們也不會跟上了你們,哈哈!」轉頭向四位下屬道:「咱們得了廣東吳提督謀反的真憑實據,這就趕緊去海寧把那姓查的抓了來。這三個反賊倔強得緊,逃是逃不了的,得提防他們服毒跳河。你們一個釘住一個,有甚麼岔子,干係可不小。」那四人應道:「是,謹遵瓜管帶吩咐。」瓜管帶道:「回京後見了鰲少保,人人不愁升官發財。」一名親兵笑道:「那都是瓜管帶提拔栽培,單憑我們四個,那有這等福份?」 船頭忽然有人嘿嘿一笑,說道:「憑你們這四人,原也沒這等福份。」 船艙門呼的一聲,向兩旁飛開,一個三十來歲的書生現身艙口,負手背後,臉露微笑。 瓜管帶喝道:「官老爺們在這裏辦案,你是誰?」那書生微笑不答,邁步踏進船艙。刀光閃動,兩柄單刀分從左右劈落。那書生閃身避過,隨即欺向瓜管帶,揮掌拍向他頭頂。瓜管帶忙伸左臂擋格,右手成拳,猛力擊出。那書生左腳反踢,踹中了一名親兵胸口,那親兵大叫一聲,登時鮮血狂噴。另外三名親兵舉刀或削或剁。船艙中地形狹窄,那書生施展擒拿功夫,劈擊勾打,喀的一聲響,一名親兵給他掌緣劈斷了頸骨。瓜管帶右掌拍出,擊向那書生的後腦。那書生反過左掌,砰的一聲,雙掌相交,瓜管帶背心重重撞上船艙,船艙登時塌了一片。那書生連出兩掌,拍在餘下兩名親兵的胸口,喀喀聲響,二人肋骨齊斷。 瓜管帶縱身從船艙缺口中跳將出去。那書生喝道:「那裏走?」左掌急拍而出,眼見便將擊到他背心,不料瓜管帶正在此時左腳反踢,這一掌恰好擊在他的足底,一股掌力反而推著他向前飛出。瓜管帶急躍竄出,見岸邊有一株垂柳掛向河中,當即抓住柳枝,一個倒翻觔斗,飛過了柳樹。 那書生奔到船頭,提起竹篙,揮手擲出。 月光之下,竹篙猶似飛蛇,急射而前。但聽得瓜管帶「啊」的一聲長叫,竹篙已插入他後心,將他釘在地上,篙身兀自不住幌動。 那書生走進船艙,解開顧黃呂三人的穴道,將四名親兵的死屍拋入運河,重點燈燭。顧黃呂三人不住道謝,問起姓名。 那書生笑道:「賤名適才承蒙黃先生齒及,在下姓陳,草字近南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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