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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七


  戚芳心中嘆息:「苦命的爹爹,這本書終於給公公和三哥得去了。再要想拿回來,那是千難萬難了。好,我認輸,三哥本來比我厲害得多。」

  只聽萬震山道:「那好得很啊。咱們去取了出來,你裝作甚麼也不知道,且看她如何。她要是不提,你也就不必說破。我總是疑心,這本書到底是那裏來的。只怕……只怕……只怕……」他連說三個「只怕」,卻不說下去。

  萬圭叫道:「爹!」聲音顯得甚是痛苦。萬震山叫道:「怎麼?」萬圭道:「你兒媳婦……兒媳婦盜咱們這本劍譜,原來是為了……」說到這裏,聲音發顫。萬震山道:「為了誰?」萬圭道:「原來……是為了吳坎這狗賊!」

  戚芳心頭一陣劇烈震盪,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心中只是說:「我是為了爹爹。怎麼說我為了吳坎?為了吳坎這狗賊?」

  萬震山的語聲中也是充滿了驚奇:「為了吳坎?」萬圭道:「是!我在後園中見這賤人藏好劍譜,便遠遠的跟著她,那知道她……她到了迴廊上,竟和吳坎那廝勾勾搭搭,這淫婦……好不要臉!」萬震山沉吟道:「我看她平素為人倒也規矩端正,不像是這樣子的人。你沒瞧錯麼?他二人說些甚麼?」萬圭道:「孩兒怕他們知覺,不敢走得太近,迴廊上沒隱蔽的地方,只有躲在牆角後面。這兩個狗男女說話很輕,沒能完全聽到,可是……可是也聽到了大半。」萬震山「嗯」了一聲,道:「孩兒,你別氣急。大丈夫何患無妻?咱們既得了劍譜,又查明了這中間的秘密,轉眼便可富甲天下,你便要買一百個姬妾,那也容易得緊。你坐下,慢慢的說!」

  只聽得床板格格兩響,萬圭坐到了床上,氣喘喘的道:「那淫婦藏好書本,很是得意,嘴裏居然哼著小曲。那奸夫一見到她,滿臉堆歡,說道:『今晚三更,我在柴房中等你,可別忘了!』的的確確是這幾句話,我是聽得清清楚楚的。」萬震山怒道:「那小淫婦又怎麼說?」萬圭道:「她……她說道:『沒好死的,狗膽子這麼大,連命也不要了!』」

  戚芳在窗外只聽得心亂如麻:「他……他二人口口聲聲的罵我淫婦,怎……怎麼能如此的冤枉人家?三哥,我是一片為你之心,要奪回解藥,治你之傷。你卻這般辱我,可還有良心沒有?」

  只聽萬圭續道:「我……我聽了他們這麼說,心頭火起,恨不得拔劍上前將二人殺了。只是我沒帶劍,又是傷後沒力,不能跟他們明爭,當即趕回房去,免得那賊淫婦回房時不見到我,起了疑心。奸夫淫婦以後再說甚麼,我就沒再聽見。」萬震山道:「哼,有其父必有其女,果然一門都是無恥之輩。咱們先去取了劍譜,再在柴房外守候。捉姦捉雙,叫這對狗男女死而無怨!」萬圭道:「那淫婦戀奸情熱,等不到三更天,早就出去了,這會兒……這會兒……」說著牙齒咬得格格直響。萬震山道:「那麼咱們即刻便去。你拿好了劍,可先別出手,等我斬斷他二人的手足,再由你親手取這雙狗男女的性命。」

  只見房門推開,萬震山左手托在萬圭腋下,二人逕奔後園。

  戚芳靠在牆上,眼淚撲簌簌的從衣襟上滾下來。她只盼治好丈夫的傷,他卻對自己如此起疑。父親一去不返,狄師哥受了自己的冤枉,現今……現今丈夫又這般對待自己,這樣的日子,怎麼還過得下去?她心中茫然一片,真是不想活了,沒想到去和丈夫理論,沒想到叫吳坎來對質,只是全身癱瘓了一般,靠在牆上。

  過不多久,只聽得腳步聲響,萬氏父子回到廳上,站定了低聲商量。萬圭道:「爹,怎不就在柴房裏殺了吳坎?」萬震山道:「柴房裏只奸夫一人。那賊淫婦定是得到風聲,先溜走了。既不能捉姦捉雙,咱們是荊州城中的大戶大家,怎能輕易殺人?得了這劍譜之後,咱們在荊州有許許多多事情要幹,小不忍則亂大謀,可不能胡來!」萬圭道:「難道就這樣罷了不成?孩兒這口氣如何能消?」萬震山道:「要出氣還不容易?咱們用老法子!」萬圭道:「老法子?」

  萬震山道:「對付戚長發的老法子!」他頓了一頓,道:「你先回房去,我命人傳集眾弟子,你再和大夥兒一起到我房外來。別惹人疑心。」

  戚芳心中本是亂糟糟地沒半點主意,只是想:「到了這步田地,我是不想活了,可是空心菜怎麼辦?誰來照顧她?」忽聽得萬震山說要用「對付戚長發的老法子」對付吳坎,腦袋上便如放上了一塊冰塊,立時便清醒了:「他們怎樣對付我爹爹了?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。公公傳眾弟子到房外邊來,這裏是不能耽了,卻躲到那裏去偷聽?」

  只聽得萬圭答應著去了,萬震山走到廳外大聲呼叫僕人掌燈。不多時前廳後廳隱隱傳來人聲,眾弟子和僕人四下裏聚集攏來。戚芳知道只要再過得片刻,立時便有人走經窗外,微一猶豫,當即閃身走進萬震山房中,掀開床帷,便鑽進了床底。床帷低垂至地,若不是有人故意揭開,決不致發現她的蹤跡。

  ***

  她橫臥床底,不久床帷下透進光來,有人點了燈,進來放在房中。她看到萬震山一對穿著雙樑鞋的腳跨進房來,這雙腳移到椅旁,椅子發出輕輕的格喇一聲,是萬震山坐了下來,又聽得他叫僕人關上房門。

  只聽得大師兄魯坤在房外說道:「師父,我們都到齊了,聽你老人家的吩咐。」萬震山道:「很好,你先進來!」戚芳見到房門推開,魯坤的一對腳走了進來,房門又再關上。

  萬震山道:「有敵人找上咱們來啦,你知不知道?」魯坤道:「是誰?弟子不知。」萬震山道:「這人假扮成個賣藥郎中,今日來過咱們家裏。」戚芳心道:「難道他知道賣藥郎中是誰,那人到底是誰?」魯坤道:「弟子聽吳師弟說起過。師父,這敵人是誰?」萬震山道:「這人喬裝改扮了,我沒親眼見到,摸不準他底細。明兒一早,你到城北一帶去仔細查查。現下你先出去,待會我還有事分派。」魯坤答應了出去。

  萬震山逐一叫四弟子孫均、五弟子卜垣進來,說話大致相同,叫孫均到城南一帶查察,叫卜垣到城東一帶查察。吩咐卜垣之時,隨口加上一句:「讓吳坎查訪城西一帶,馮坦和沈城策應報訊。你萬師哥傷勢未痊,不能出去了。」卜垣道:「是,萬師哥該多多休養。」開門出去。

  戚芳知道這些話都是故意說給吳坎聽的,好令他不起疑心。只聽得萬震山道:「吳坎進來!」這聲音和召喚魯坤等人之時一模一樣,既不更為嚴厲,也不特別溫和。

  戚芳見房門又打開了,吳坎的右腳跨進行檻之時,有些遲疑,但終於走了進來。這雙腳向著萬震山移了幾步,站住了,戚芳見他的長袍下襬微動,知他心中害怕,正在發抖。

  只聽萬震山道:「有敵人找上咱們來啦,你知不知道?」吳坎道:「弟子在門外聽得師父說,便是那個賣藥郎中。這人是弟子叫他來給萬師哥看病的,真沒想到會是敵人,請師父原諒。」萬震山道:「這人是喬裝改扮了的,你看他不出,也怪你不得。明天一早,你到城西一帶去查查,要是見到了他,務須留神他的動靜。」吳坎道:「是!」

  突然之間,萬震山雙腳一動,站了起來,戚芳忍不住伸手揭開床帷一角,向外張去,一看之下,不由得大驚失色,險些失聲叫了出來。

  只見萬震山雙手已扼住了吳坎的咽喉,吳坎伸手使勁去扼萬震山的兩手,卻毫無效用。但見吳坎的一對眼睛向外凸出,像金魚一般,越睜越大。萬震山雙手手背上被吳坎的指甲抓出了一道道血痕,但他扼住了吳坎咽喉,說甚麼也不放手。吳坎發不出半點聲音,只是身子扭動,過了一會,雙手慢慢張開,垂了下來。戚芳見他舌頭伸了出來,神情可怖,不禁害怕之極。只見吳坎終於不再動彈,萬震山鬆開了手,將他放在椅上,在桌上拿起兩張事先浸濕了的棉紙,貼在他口鼻之上。這麼一來,他再也不能呼吸,也就不能醒轉。

  戚芳一顆心怦怦亂跳,尋思:「公公說過,他們是荊州世家,不能隨便殺人,吳坎的父親聽說是本地紳士,決不能就此罷休,這件事可鬧大了。」

  便在這時,忽聽得萬震山大聲喝道:「你做的事,快快自己招認了罷,難道還要我動手不成?」戚芳一驚:「原來公公瞧見了我。」可是心中卻也並不驚惶,反而有釋然之感:「死在他手裏也好,反正我是不想活了!」

  正要從床底鑽出來,忽聽得吳坎說道:「師父,你……要弟子招認甚麼?」

  戚芳這一驚非同小可,怎麼吳坎說起話來,難道他死而復生了?然而明明不是,他斜倚在椅上,動也不動。從床底望上去,看到萬震山的嘴唇在動。「甚麼?是公公在說話,不是吳坎說的。怎麼明明是吳坎的聲音?」只聽得萬震山又大聲道:「招認甚麼?哼,吳坎,你好大膽子,你裏應外合,勾結匪人,想在荊州城裏做一件大案子?」

  「師父,弟子做……做甚麼案子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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