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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花鐵幹一拳打在他鼻子上,登時打得他鼻血長流。但狄雲已不覺疼痛,抱在他腰間的雙手越箍越緊。花鐵幹只覺呼吸不暢,心中也有些驚惶,又見水笙手執血刀,搶近身來。花鐵幹大驚,雙拳猛力在狄雲脅下疾撞。狄雲吃痛,臂上無力。花鐵幹用力一掙,解脫了他雙臂環抱,再也不敢和這狂人拚鬥,接連縱躍,離他有十餘丈遠,這才站定。

  水笙見狄雲搖搖幌幌,站立不定,滿臉都是鮮血,想伸手相扶,卻又害怕,戰戰兢兢的走近兩步。狄雲喝道:「我是惡和尚,是小淫僧,別走過來,免得我污了你水大俠小姐的聲名,滾開,滾開!」水笙見他神態猙獰,目露兇光,嚇得倒退了兩步。

  狄雲不住喘息,搖搖擺擺的向花鐵幹走去,叫道:「你們這些惡人,萬震山、萬圭,你們害不死我,打不死我。過來啊,來打啊,知縣大人,知府大人,你們就會欺壓良善,有種的過來拚啊,來打個你死我活……」

  花鐵幹心道:「這個人發了瘋,是個瘋子!」向後縱躍,離他更遠了些。

  狄雲仰天大叫:「你們這些惡人,天下的惡人都來打啊,我狄雲不怕你們。你們把我關在牢裏,穿我琵琶骨,斬了我手指,搶了我師妹,踩斷我大腿,我都不怕,把我斬成肉醬,我也不怕!」

  水笙聽得他如此嘶聲大叫,有如哭號,害怕之中不禁起了憐憫之心,聽他叫道「穿我琵琶骨,斬了我手指,搶了我師妹,踩斷我大腿」,更是心中一動:「這小惡僧原來滿懷心事,受過不少苦楚。他的大腿,卻是我縱馬踩斷他的。」

  狄雲叫得聲音也啞了,終於身子幾下搖幌,摔倒在雪地之中。

  花鐵幹不敢走近,水笙也不敢走近。

  半空中兩隻兀鷹一直不住的在盤旋。狄雲躺在地下,一動也不動。驀地裏一頭兀鷹撲將下來,向他額頭上啄去。狄雲昏昏沉沉地似暈非暈,給兀鷹一啄,立時醒轉。那鷹見他身子一動,急忙揚翅上飛。狄雲大怒,喝道:「連你這畜生也來欺侮我!」右掌奮力擊出。那鷹離他身子只有數尺,被掌力所震,登時毛羽紛飛,落了下來。

  狄雲一把抓起,哈哈大笑,一口咬在鷹腹,那鷹雙翅亂撲,極力掙扎。狄雲只覺鹹鹹的鷹血不住流入嘴中,便如一滴滴精力流入體內,忍不住手舞足蹈,叫道:「你想吃我?我先吃了你,我吃了你。」

  花鐵幹和水笙見到他這等生吃活鷹的瘋狀,都是駭然變色。

  花鐵幹生怕這瘋子狂性大發,隨時會過來跟自己拚命,給他一把抱住那可糟糕,還是遠而避之的為妙。當下繞到雪谷東首,心想這瘋子捉鷹之法倒是不錯,當下仰臥在地,要想依樣畫葫蘆,裝死捉鷹。豈知兀鷹雖然上當,下來啄食,但他揮掌擊去,卻沒能將鷹擊落。他內力和狄雲相差甚遠,掌法雖然巧妙,可是蒼鷹閃避靈動,卻更加迅捷得多。

  狄雲喝了幾口鷹血,胸中腹中氣血翻湧,又暈了過去。待得醒轉時,天色已明,腹中飢餓,隨手拿起身邊的死鷹便咬,一口咬了,猛覺入口芳香,滋味甚美,凝目一看,不由得呆了。但見那鷹全身羽毛拔得乾乾淨淨,竟是炙熟了的。他明明記得只喝了幾口鷹血,便即睡著,卻是誰給他烤熟了?若不是水笙,難道還會是花鐵幹這壞蛋?

  他昨晚大呼大叫一陣,胸中鬱積的悶氣宣洩了不少,這時醒轉,頗覺舒暢,見水岱的雪墳已重行堆好,向山洞望去,只見水笙伏在岩石之上,沉睡未醒。狄雲心想:「她也餓了幾天啦,烤了這隻鷹盡數留給我,自己一條鷹腿也不吃,總算難得。哼,她自以為是大俠的千金小姐,瞧我不起。你瞧我不起,我也瞧不起你,有甚麼希罕?」但過了一會,不禁又想:「她替我烤鷹,還不算如何瞧我不起,餓死了她,那也不好。」

  於是他躺在地下,一動不動,閉目裝死,半個時辰之間,以掌力接連震死了四頭兀鷹,將兩頭擲給了水笙。水笙過來將另外兩頭也都拿了過去,洗剝乾淨,一起燒烤好了,默默無言的把兩頭熟鷹交給他。

  雪谷中兀鷹不少,偏又蠢得厲害,眼見同伴接連喪生在狄雲掌下,卻仍不斷的下來送死。狄雲內力日增,掌力亦日勁,到得後來,已不用躺下裝死,只要見有飛禽在樹枝低處棲歇,或是從身旁飛過,便能發掌擊落。雪谷中時有雪雁出沒,能在冰雪中啄食蟲蟻,軀體甚肥,更是狄雲和水笙日常的口中美食。

  ***

  屈指臘月將盡,雪谷中每過不了十天八天便有一場大雪,整日整夜的寒風刮人如刀。

  水笙除了撿拾柴枝,燒烤鳥肉,總是躲在山洞之中。狄雲始終不跟她交談一言一語,也從不踏進山洞一步。

  有一晚徹夜大雪,次日清晨狄雲醒來,覺得身上暖洋洋的,一睜眼,只見一件黑黝黝的東西蓋在自己身上。他吃了一驚,隨手一抖,竟是一件古怪的衣裳。這衣裳是用鳥毛一片片的穿成,黑的是鷹毛,白的是雁翎,衣長齊膝,不知用了幾千幾萬根鳥羽。

  狄雲提著這件羽衣,突然間滿臉通紅,知道這自是水笙所製,要將這千千萬萬根鳥羽綴而成衣,當真是煞費苦心。何況雪谷中沒剪刀針線,不知如何綴成?他伸手撥開衣上的鳥羽一看,只見每根羽毛的根部都穿了一個細孔,想必是用頭髮上的金釵刺出,孔中穿了淡黃的絲線,自然是從她那件淡黃的緞衫上抽下來的了。「嘿嘿,女娘們真是奇怪,這可有多累,那不是麻煩之極麼?」

  突然之間,想起了幾年前在荊州城萬震山家中的事來。那一晚他給萬門八弟子圍攻,打得眼青鼻腫是不用說了,一件新衣也給撕爛了好幾處。他心中痛惜,師妹戚芳便拿了針線替自己縫補。

  腦海中清清楚楚的出現了那一日的情景:戚芳挨在他的身邊,給他縫補衣衫。她頭髮擦著自己的下巴,他只覺臉上癢癢的,鼻中聞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膚之香,不由得心神蕩漾。狄雲叫了聲:「師妹。」戚芳道:「空心菜,別說話,別讓人冤枉你作賊。」

  他想到這裏,喉頭似乎有甚麼東西塞著,淚水湧向眼中,瞧出來只是模糊一團,心想:「果然人家冤枉我作賊,難道是因為師妹給我縫補衣服之時,我說了話麼?」但這數年中他多歷風波險惡,早已不再信這等無稽之談。「嘿嘿,人家存心要害我,我便天生是個啞巴,別人還不是一樣的來欺侮?師妹那時候待我一片真誠,可是姓萬的家財豪富,萬圭那小子又比我俊得多,那有甚麼可說的?最不該是我那日身受重傷,躲在她家柴房之中,她卻會去告知她丈夫,叫他來擒了我去領功,哈哈,哈哈!」

  突然之間,他縱聲狂笑起來,拿著羽衣,走到石洞之前,拋在地下,在羽衣上用力踏了幾腳,大聲道:「我是惡和尚,怎配穿小姐縫的衣服?」飛起一腳,將羽衣踢進洞中,轉身狂笑,大踏步而去。

  水笙費了一個多月時光,才將這件羽衣綴成,心想這「小惡僧」維護爹爹的屍體,絲毫不向自己囉唣,這些日子中,自己全仗吃他打來的鳥肉為生。眼見他日夜在洞外捱受風寒,心下實感不忍,盼望這件羽衣能助他禦寒。那知道好心不得好報,反給他將羽衣踢進洞來,受他如此無禮的侮辱。她又羞又怒,伸手將羽衣一陣亂扯,情不自禁,眼淚一滴滴的落在鳥羽之上。

  她卻萬萬料想不到,狄雲轉身狂笑之時,胸前衣襟上也是濺滿了滴滴淚水,只是他流淚卻是為了傷心自己命苦,為了師妹的無情無義……

  中午時分,狄雲打了四隻鳥雀,仍去放在山洞前。水笙烤熟了,仍是分了一半給他。兩人一句話也不說,甚至,連眼光也不敢相對。

  ***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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