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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


  戚芳眼觀園外,一顆心始終繫在女兒身上,猛聽得她出聲有異,一轉頭,已不見了她人影,跟著聽得柴房中稻草發出簌簌響聲,急忙兩個箭步,搶到柴房門口,只見一個鬍子蓬鬆、滿身血污的漢子抱住了她女兒,一隻手按在她口上。戚芳這一驚當真是魂飛天外,長劍挺出,便向狄雲臉上刺去,喝道:「快放下孩子!」

  狄雲心中一酸,自暴自棄的念頭又起:「你要殺我,這便殺罷!」見她長劍刺到,竟是不閃不避。戚芳一呆,生怕傷了女兒,疾收長劍,又喝:「放下我孩子!」

  狄雲聽她口口聲聲只是叫自己放下她孩子,全無半分故舊的情誼,怒氣大盛,偏不放下她孩子,右手順手在柴堆中抽了一條木柴,在她長劍上一格,倒退了一步。

  戚芳見這兇惡漢子仍是抱著女兒不放,心中越來越驚,雙膝忽感酸軟,吸一口氣,挺劍向狄雲右肩急刺。狄雲側身讓過,右手中的木柴當作劍使,自左肩處斜劈向下,跟著向後刺出。戚芳驚噫一聲,只覺這劍法極熟,正是她父親所傳的一招「哥翁喊上來」,當下不及思索,低頭躲過,手中長劍便是兩招「虎踢奔驚風,連山若布逃」。

  這柴房本就狹隘,堆滿了柴草之後,餘下的地位不過剛可夠兩人容身迴旋,這一拆上了招,處處礙手礙腳。

  狄雲自幼和戚芳同師學藝,沒一日不是拆招練劍,相互間的劍招都是爛熟於胸,這時見她使出這兩招劍法,自然而然便依師父所授的招數拆了下去,堪堪使到「老泥招大姐,馬鳴風小小」,手中木柴大開大闔,口中一聲長嘯,橫削三招。

  當年師兄妹練劍,拆到此處時戚芳便已招架不住,但這時狄雲將木柴第三次橫削過去時,忽然間手腕一酸,拍的一聲,木柴竟爾掉在地下。他一驚之下,隨即省悟:「我右手手指被削,已終身不能使劍,我這可忘了。」

  一抬頭,只見戚芳手中的長劍劍尖離自己胸口不及一寸,劍身顫動不已,她臉上驚愕之情,實是難以形容。

  兩人怔怔地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,誰都說不出話來。隔了好半晌,戚芳才道:「是……是你麼?」喉音乾澀,嘶啞幾不成聲。

  狄雲點了點頭,將左臂中抱著的小女孩遞了過去。戚芳拋下長劍,忙將女兒接過,不知說甚麼才好。那女孩已嚇得連哭也哭不出來,將小臉蛋藏在母親懷裏,再也不敢向狄雲多瞧一眼。戚芳道:「我……我不知道是你。這許多年來……」

  忽然外面一個男子的聲音叫道:「芳妹,芳妹!你在那裏?」正是萬圭,呼聲越來越近,正尋向菜園中來。戚芳臉上陡然變色,低聲在女兒耳邊說:「空心菜,這伯伯不是壞人,你別跟爹爹說。知道麼?」小女孩抬起頭來,向狄雲瞧了一眼,見到他這副可怖的神情模樣,突然哇的一聲,大哭起來。

  外面那男子聽到了女孩的哭聲,循聲而至,叫道:「空心菜,別哭。爹爹在這兒!」

  戚芳向狄雲望了一眼,轉身便出,反手帶上了柴門,抱著女兒,向丈夫迎了上去。

  狄雲呆呆的站著,似乎有個聲音不住的在耳邊響著:「我還是死了的好,我還是死了的好!」只聽那男子聲音笑問:「空心菜為甚麼哭?」狄雲很想到窗口去瞧瞧,萬圭這時候是怎麼一副模樣,可是一雙腳便如是在地下釘住了,再也移動不得。

  聽得戚芳笑道:「我和空心菜在後門口玩,兩騎馬奔過,馬上的人拿了兵刃,長相挺兇的。空心菜說是壞人,要捉了她去,嚇得大哭。」萬圭笑道:「那是府衙門裏追拿逃犯。來,爹爹抱空心菜。爹爹打死壞人。空心菜不怕壞人。爹爹把壞人一個個都打死了。」

  狄雲心中一涼:「女人撒謊的本領真不小,這麼一說,那女孩就算說見到了壞人,她丈夫也不會起疑。哼,我為甚麼要你包瞞?你們只管來捉我去,打死我好了。」

  兩步搶到窗邊,向外望去,只見萬圭衣飾華麗,抱著那女孩正向內走,戚芳倚偎在他身旁,並肩而行,神態極是親熱。

  師妹已嫁了萬圭,這件事以往狄雲雖曾幾千幾萬次的想過,但總盼是假的,此刻活生生的情景終於出現在眼前了。他張口大叫:「我……」俯身便想去拾戚芳拋在地下的長劍,衝出去和萬圭拚命。自己身入牢獄,受了這許許多多苦楚,都是出於眼前這人的陷害,而自己愛逾性命的情侶,卻成了這人的妻室。這時候心中更無別念,不是去殺了這人,便是死在他的手下。

  但就這麼一俯身,看到了柴草中丁典的屍身,見到丁典雙眼閉上,臉上神色安詳,驀地想起:「丁大哥臨死時諄諄叮囑,求我將他與凌小姐合葬。我這時出去和萬圭這賊子相拚,送了性命半點也不打緊,丁大哥的心願卻完成不了啦。」轉念又想:「我求師妹成全此事,只怕也能辦到……呸,呸!狄雲你這小子,你自己也不肯承擔的事,如何去轉託別人?你死在地下,有何臉面和丁大哥相見?師妹這等沒良心,豈肯為你辦甚麼大事?」一想通了這一節,終於慢慢抑制了憤激之心。

  但他這一聲「我」字,已驚動了萬圭,只聽他道:「好像柴房裏有人。」戚芳笑道:「是嗎?剛才我見老王進去搬柴。圭哥,我給你燉了燕窩,快去吃了罷。空心菜老是哭個不休,得讓她好好睡上一覺。」萬圭「嗯」了一聲,道:「柴房裏是廚子老王?」抱著女兒,兩夫妻並肩去遠了。

  狄雲一時腦海中空空洞洞,無法思索,過了好半晌,伸手搥了搥自己腦袋,尋思:「這柴房終究不能久躲,那個廚子老王真的來搬柴燒飯,那怎麼辦?我還是將丁大哥密密藏起,自己溜將出去,到得晚間,再來搬取丁大哥的屍身。嗯,就是這樣。」

  可是,只跨得一步,心中便有個聲音在拉住他:「師妹一定會再來瞧我。我這一走,便永遠見她不著了。」「再見她一面,又有甚麼好?她有丈夫、女兒,一家人歡歡喜喜的,那會將我這個殺人逃犯放在心上?我再見她,豈不是徒然的自討沒趣?」「唉,我在獄中等了這許多年,日思夜想,只盼再見她一面,今日豈可錯過了這機會?我難道又有甚麼別的指望了?只不過是要問問,師父他老人家有訊息麼?我要問她,為甚麼這麼喜新棄舊,我一遭災禍,立時就對我毫不顧念?」「問這些又有甚麼意思?她不是說謊,便是照實而答。謊話,有甚麼可聽的?她如照實說了,我只有更加傷心。」

  這麼思前想後,一會兒決意立刻離開,但跟著又拿不定主意。他向來爽快,原不是這般遲疑不決、三心兩意之人,可是今日面臨一生中最大的難題,竟不知如何決斷才好。留著,明知不妥,就此一走,卻又是萬分的不捨。

  正自這般思潮翻湧,栗六不安,忽聽得菜園中腳步輕響,一個人躡手躡腳的悄悄走來。那人走幾步,便停一下,又走幾走,顯然是嚴神戒備,唯恐有人知覺。

  那人越來越近,狄雲一顆心怦怦亂跳:「師妹終於找我來了。她要跟我說甚麼?是求我原恕麼?她還有一些念舊之意麼?」又想:「我還有甚麼話要跟她說的?唉,算了,算了!她有好丈夫,好女兒,過得挺開心的。我永遠不要再見她了。」

  突然之間,滿腔復仇之心,化作冰涼:「我本來是個鄉下窮小子,就算不受這場冤屈,師妹和我成了夫妻,我固然快樂,師妹卻勢必要辛苦勞碌一輩子,於她又有甚麼好處?我要復仇,是將萬圭殺了麼?師妹成了寡婦,難道還能嫁我,嫁給她的殺夫仇人?她心中早就沒了我這個人,從前我就比不上萬圭,現下我跟他更是天差地遠了。這場冤仇,就此一筆勾銷,讓她夫妻母女快快樂樂的過日子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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