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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「梅老先生向我苦笑著搖搖頭,道:『我的第三徒兒最厲害,搶先冷不防的在我背上插了一劍,老頭兒才逼得跳江逃命。』(狄雲顫聲道:「甚麼?真是我師父先動手?」)我不知說些甚麼話來安慰他才是,心想他師徒四人反目成仇,必有重大之極的原因,我是外人,雖是好奇,卻也不便多問。梅老先生道:『我在這世上的親人,就這麼三個徒兒。他們想奪我一部劍譜,不惜行刺師父,嘿嘿,乖徒兒。這部劍譜是給他們奪去了,可是沒有劍訣,那又有甚麼用?連城劍法雖然神奇,又怎及得上神照功了?這部神照經,我送了給你,好好的練罷,此經若然練成,威力奇大,千萬不可誤傳匪人。』我的神照經,就是這樣來的。

  「梅老先生說了這番話後,沒挨上兩個時辰便死了。我在巫峽的江邊給他安葬,當時我全不知連城訣是如此事關重大,只道是他本門中所爭奪的一部劍術訣譜,因此沒想到須得嚴守隱秘,便在梅老先生墓前立了一塊碑,寫上『兩湖大俠梅先生念笙之墓』。那知道這塊石碑,竟給我惹來了無窮的煩惱。有人便從這石碑的線索,追查石匠、船夫,查到這碑是我立的,梅老先生是我葬的,那麼梅老先生身上所懷的東西,十之八九是落入了我手中。

  「過不了三個月,便有一個江湖豪客尋到我家中來。來人禮貌周到,說話吞吞吐吐的不著邊際,後來終於吐露了來意,他說有一張大寶藏的地圖,是在梅老先生手中,這時想必為我所得,請我取出來,大家參詳參詳,如果找到了寶藏,我得七成,他得三成。

  「梅老先生交給我的,乃是一套修習上乘內功的秘經,還說了幾句劍訣,說是甚麼『連城訣』,那不過幾個數目字,此外一無所有,那裏有甚麼寶藏的地圖。我據實以告,那人不信,要我將武功秘訣給他看。梅老先生鄭重叮囑,千萬不可誤傳匪人。我自是不允交出,那人怏怏而去。過不了三天,半夜裏便摸到我家裏來,跟我動上了手,他肩頭帶了彩,這才知難而退。

  「風聲一洩漏,來訪的人越來越多。我實在應付不了,到得最後,連萬震山也來了。我在荊門老家耽不下去,只有一走了之,隱姓埋名,走得遠遠地,直到關外牧場去幹買賣牲口的勾當。這麼過得五六年,再也聽不到甚麼風聲了,心中記掛著老家,便改了裝,回到荊門來瞧瞧。那知老屋早給人燒成了一片白地,幸好我也沒甚麼親人,這麼一來,反而乾淨。」

  狄雲心中一片迷惘,說要不信罷,這位丁大哥從來不打誑語,何況跟他親如骨肉,何必捏造一番謊言來欺騙自己?要信了他的話罷,難道一向這麼忠厚老實的師父,竟是這麼一個陰險狠毒之人?

  只見丁典臉上的肌肉不住跳動,看來毒性正自蔓延,狄雲道:「丁大哥,我師父跟太師父的事,咱們不忙查究。你……還是仔細想想,有甚麼法子,能治你身上中的毒。」

  丁典搖頭道:「我說過叫你別打岔子,你就靜靜的聽著。

  「那是在九年多之前,九月上旬,我到了漢口,向藥材店出賣從關外帶來的老山人參。藥材店主人倒是個風雅人,做完了生意,邀我去看漢口出名的菊花會。這菊花會中名貴的品種倒真不少,嗯,黃菊有都勝、金芍藥、黃鶴翎、報君知、御袍黃、金孔雀、側金盞、鶯羽黃。白菊有月下白、玉牡丹、玉寶相、玉玲瓏、一團雪、貂蟬拜月、太液蓮。紫菊有碧江霞、雙飛燕、翦霞綃、紫玉蓮、紫霞杯、瑪瑙盤、紫羅繖。紅菊有美人紅、海雲紅、醉貴妃、繡芙蓉、胭脂香、錦荔枝、鶴頂紅。淡紅色的有佛見笑、紅粉團、桃花菊、西施粉、勝緋桃、玉樓春……」

  他各種各樣菊花品種的名稱隨口而出,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加熟習。狄雲有些詫異,但隨即想起,丁大哥是愛花之人,因此那位凌小姐的窗檻上鮮花不斷。他熟知諸般菊花的品種名稱,自非奇事。

  丁典說到這些花名時,嘴角邊帶著微笑,神色甚是柔和,輕輕的道:「我一面看,一面讚賞,說出這些菊花的名稱,品評優劣。當我觀賞完畢,將出花園時,說道:『這菊花會也算是十分難得了,就可惜沒綠菊。』

  「忽聽得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在我背後說道:『小姐,這人倒知道綠菊花。我們家裏的『春水碧波』、『綠玉如意』,平常人那裏輕易見得?』

  「我回過頭來,只見一個清秀絕俗的少女正在觀賞菊花,穿一身嫩黃衫子,當真是人淡如菊,我一生之中,從未見過這般雅緻清麗的姑娘。她身旁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。那位小姐見我注視她,臉上登時紅了,低聲道:『對不起,先生別見怪,小丫頭隨口亂說。』我霎時間呆住了,甚麼話也說不出來。

  「我眼望她出了園子,仍是怔怔的不會說話。那藥店主人道:『這一位是武昌凌翰林家的小姐,咱們武漢出名的美人。她家裏的花卉,那是了不起的。』

  「我出了園子,和藥店主人分了手,回到客店,心中除了那位凌小姐之外,再沒絲毫別的念頭。到得午後,我便過江到了武昌,問明途徑,到凌翰林府上去。倘若就此進去拜訪,那是太也冒昧,我在府門外踱來踱去,心裏七上八下,又是歡喜,又是害怕,又斥罵自己該死。我那時年紀已不算小了,可是就像初墮情網的小夥子一般,變成了隻沒頭蒼蠅。」

  他說到這裏,臉上現出一股奇異的光采,眼中神光湛湛,顯得甚是興奮。

  狄雲感到害怕,擔心他突然會體力不支,說道:「丁大哥,你還是安安靜靜的歇一會。我去找個大夫來給你瞧瞧,未必就真的沒法子治。」說著便站起身來。

  丁典一把抓住他衣袖,說道:「我們倆這副模樣出去找大夫,那不是自尋死路麼?」頓了一頓,嘆了口氣,道:「狄兄弟,那日你聽到師妹嫁了別人,氣得上吊。你師妹待你無情無義,實在不值得為她尋死。」

  狄雲點頭道:「不錯,這些年來,我也已想穿啦。」

  丁典道:「倘若你師妹對你一往情深,終於為你而死,那麼,你也該為她死了。」狄雲突然省悟,道:「那位凌小姐,是為你死的?」丁典道:「正是。她為我死了,現下我也就要為她死啦。我……我心裏很快活。她對我情深義重,我……我也待她不錯。狄兄弟,別說我中毒無藥可治,就是醫治得好,我也不治。」

  驀然之間,狄雲心中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傷心,那當然是為了痛惜良友將逝,可是在內心深處,反而在羨慕他的幸福,因為在這世界上,有一個女子是真心誠意的愛他,甘願為他而死,而他,也是同樣深摯的報答了這番恩情。可是自己呢?自己呢?

  丁典又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之中,說道:

  「凌翰林的府門是朱紅的大門,門口兩隻大石獅子,我是個江湖人,怎能貿然闖進去?我在門外踱了三個時辰,直踱到黃昏,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甚麼。

  「天快黑了,我還是沒想到要離開,忽然間,旁邊小門中出來一個少女,悄步走到我身邊,輕聲說道:『傻瓜,你在這裏還不走?小姐請你回家去罷!』我一看,正是凌小姐身邊的那個丫頭。我心中怦怦亂跳,結結巴巴的道:『你……你說甚麼?』

  「她笑嘻嘻的道:『小姐和我賭了東道,賭你甚麼時候才走。我已贏了兩個銀指環啦,你還不走?』我又驚又喜,道:『我在這裏,小姐早知道了麼?』那丫鬟笑道:『我出來瞧了你好幾次,你始終沒見到我,你靈魂兒也不見了,是不是?』她笑了笑,轉身便走。我忙道:『姊姊!』她說:『怎麼?你想甚麼?』我道:『聽姊姊說,府上有幾本名種的綠菊花,我很想瞧瞧。不知行不行?』她點點頭,伸手指著後園的一角紅樓,說道:『我去求求小姐,要是她答允,就會把綠菊花放在那紅樓的窗檻上。』

  「那天晚上,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。

  「到第二天早晨,狄兄弟,我好福氣,兩盆淡綠的菊花當真出現在那窗檻之上。我知道一盆叫作『春水碧波』,一盆叫作『碧玉如意』,可是我心中想著的,只是放這兩盆花的人。就在那時候,在那簾子後面,那張天下最美麗的臉龐悄悄的露出半面,向我凝望了一眼,忽然間滿臉紅暈,隱到了簾子之後,從此不再出現。

  「狄兄弟,你大哥相貌醜陋,非富非貴,只是個流落江湖的草莽之徒,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?只是從此之後,每天早晨,我總是到凌府的後園之外,向小姐的窗檻瞧上半天。凌小姐倒也記著我,每天總是換一盆鮮花,放在窗檻之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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