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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


  過了這堵牆,牢獄外另有一堵極高的高牆,丁典或能上得,狄雲卻無論如何無法逾越。丁典哼了一聲,將背脊靠在牆上。但聽瑟瑟瑟一陣泥沙散落的輕響過去,磚石紛紛跌落。狄雲雙眼一花,只見牆上現出了一個大洞,丁典已然不見。原來他竟以神照功的絕頂內功,破牆而出。狄雲又驚又喜,忙從牆洞中鑽了出去。

  外面是條小巷。丁典向他招招手,從小巷的盡頭走去。出小巷後便是街道。丁典對荊州城中的街巷似乎極是熟悉,過了一條街,穿過兩條巷子,來到一家鐵店門首。

  丁典舉手一推,拍的一聲,閂住大門的門閂已然崩斷。店裏的鐵匠吃了一驚,跳起身來,叫道:「有賊!」丁典一把叉住他喉嚨,低聲道:「生火!」

  那鐵匠不敢違拗,點亮了燈,眼見二人都是長髮垂肩,滿臉鬍子,模樣兇惡怕人,那裏還敢動彈?丁典道:「把我們的銬鐐鑿開!」

  那鐵匠料得二人是衙門中越獄的重犯,若替他們鑿斷銬鐐,官府追究起來,定要嚴辦,不禁遲疑。丁典隨手抓起一根徑寸粗的鐵條,來回拗得幾下,拍的一聲,折為兩截,喝道:「你這頸子,有這般硬麼?」

  那鐵匠還道是遇到了鬼神,他要弄斷這鐵條,使用鋼鑿大錘,也得攪上好一會兒,這大漢卻舉手間便將鐵條拗斷,倘若來拗自己頭頸,那可萬萬不妥,當下連聲:「是,是!」取出鋼鑿、鐵錘,先替丁典鑿開了銬鐐,又替狄雲鑿開。

  丁典先將自己琵琶骨中的鐵鍊拉出。當他將鐵鍊從狄雲肩頭的琵琶骨中拉出來時,狄雲痛得險些暈去。

  終於狄雲雙手捧著那條沾滿鮮血的鐵鍊,站在鐵砧之前,想到在這根鐵鍊的束縛之下,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中苦渡五年多時光,直至今日,鐵鍊方始離身,不由得又是歡喜,又是傷心,怔怔的掉下淚來。

  他隨著丁典走出鐵店。他乍脫銬鐐,走起路來輕飄飄的,十分不慣,幾次頭重腳輕,險些兒摔倒,然見丁典腳步沉穩,越走越快,當下緊緊跟隨,生怕黑暗中和他離得太遠。

  片刻之間,兩人已來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。丁典仰起了頭,猶豫半晌,似乎想要進去,卻又不願。狄雲見窗緊閉,樓中寂然無聲,道:「我先去瞧瞧,好麼?」丁典點點頭。

  狄雲繞到小樓門前,伸手推門,發覺門內上了閂。好在圍牆甚低,一株柳樹的枝椏從牆內伸了出來,他微一縱身,便已抓住枝椏,翻身進了圍牆。裏面一扇小門卻是虛掩著的。狄雲推門入內,拾級上樓,黑暗中聽得樓梯發出輕微的吱吱之聲,腳下只覺虛浮浮的,甚不自在。他在這五年多之中,整日整夜便在一間獄室中走動,從未踏過一步梯級。

  到得樓頂,側耳靜聽,絕無半點聲息,朦朧微光中見左首有門,便輕輕走了進去,房中連呼吸之聲也無。隱隱約約間見桌上有一燭台,伸手在桌上摸到火刀火石,打火點燃蠟燭,燭光照映之下,突然間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寂寞淒涼之意。

  室中空空洞洞,除了一桌、一椅、一床之外,甚麼東西也沒有。床上掛著一頂夏布白帳子,一床薄被,一個布枕,床腳邊放著一雙青布女鞋。只是這一雙女鞋,才顯得這房間原為一個女子所住。

  他呆了一呆,走到第二間房中去看時,那邊竟連桌椅也沒一張。可是瞧那模樣,卻又不是新近搬走了傢生用具,而是許多年來一直便如此空無所有。拾級來到樓下,每一處都去查看了一遍,竟是一個人也無。

  他隱隱覺得不妥,出來告知了丁典。丁典道:「甚麼東西也沒有?」狄雲搖了搖頭。丁典似乎對這情景早在意料之中,毫不驚奇,道:「到另一個地方去瞧瞧。」

  ***

  那另一個地方卻是一座大廈,朱紅的大門,門上釘著碗口大的銅釘,門外兩盞大燈籠,一盞寫著「荊州府正堂」,另一盞寫「凌府」。狄雲心中一驚:「這是荊州府凌知府的寓所,丁大哥到來作甚?是要殺他麼?」

  丁典握著他手,一言不發的越牆而進。他對凌府中的門戶甚是熟悉,穿廊過戶,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。過了兩條走廊,來到花廳門外,見到窗紙中透出光亮,丁典突然發起抖來,顫聲道:「狄兄弟,你進去瞧瞧。」

  狄雲伸手推開了廳門,只見燭光耀眼,桌子上點燃著兩根素燭,原來是一座靈堂。他一直在擔心會瞧見靈堂、棺材、或是死人,這時終於見到了,雖然早已料到,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,凝目瞧那靈牌時,見上面寫著「愛女凌霜華之靈位」八個字,突覺身後風聲颯然,丁典搶了進來。

  丁典呆了一陣,撲在桌上,放聲大慟,叫道:「霜華,你果然先我而去了。」

  霎時之間,狄雲心中想到了許許多多事情,這位丁大哥的種種怪僻行逕,就在這撫桌一哭之際,令他全然明白了。但再一細想,卻又有種種難以索解之處。

  丁典全不理會自己是越獄的重犯,不理會身處之地是知府大人的住宅,越哭越悲。狄雲知道無法相勸,只有任其自然。

  丁典哭了良久,這才慢慢站直身子,伸手揭開素幃,幃後赫然是一具棺木。他雙手緊緊抱住棺木,將臉貼著棺蓋,抽抽噎噎的道:「霜華,霜華,你為甚麼這樣忍心?你去之前,怎麼不叫我來再見你一面?」

  狄雲忽聽得腳步聲響,門外有幾人來到,忙道:「大哥,有人來啦。」

  丁典用嘴唇去親那棺材,對有人來到,全沒放在心上。

  只見火光明亮,兩個人高舉火把,走了進來,喝道:「是誰在這裏吵鬧?」那兩人之後是四十五六歲的中年漢子,衣飾華貴,一臉精悍之色,他向狄雲瞧了一眼,問道:「你是誰?到這裏幹甚麼?」狄雲滿腔憤激,反問道:「你又是誰?到這裏幹甚麼?」手執火把的一人喝罵道:「小賊,這位是荊州府凌大人,你好大膽子,半夜三更到這裏來,想造反嗎?快跪下!」狄雲冷笑一聲,渾不理會。

  丁典擦乾了眼淚,問道:「霜華是那一天去世的?生甚麼病?」語音竟十分平靜。

  凌知府向他看了一眼,說道:「啊,我道是誰,原來是丁大俠。小女不幸逝世,有勞弔唁,存歿同感。小女去世已五天了,大夫也說不上是甚麼病症,只說是鬱積難消。」

  丁典恨恨的道:「這可遂了你的心願。」凌知府嘆道:「丁大俠,你可忒也固執了,倘若早早說了出來,小女固然不會給你害死,我和你更成了翁婿,那是何等的美事。」

  丁典大聲道:「你說霜華是我害死的?不是你害死她的?」說著向凌知府走上一步,眼中兇光暴長。

  凌知府卻十分鎮定,搖頭道:「事已如此,還說甚麼?霜華啊,霜華,你九泉之下,定是怪爸爸不體諒你了。」慢慢走到靈位之前,左手扶桌,右手拭淚。

  丁典森然的道:「倘若我今日殺了你,霜華在天之靈定然恨我。凌退思,瞧在你女兒的份上,你折磨了我這七年,咱們一筆勾銷。今後你再惹上我,可休怪姓丁的無情。狄兄弟,走罷。」凌知府長嘆一聲,道:「丁大俠,咱們落到今日的結果,你說有甚麼好處?」丁典道:「你清夜撫心自問,也有點慚愧麼?你只貪圖那甚麼『連城訣』,寧可害死自己女兒。」

  凌知府道:「丁大俠,你不忙走,還是將那劍訣說了出來,我便給解藥於你,免得枉自送了性命。」

  丁典一驚,道:「甚麼解藥?」便在此時,只覺臉頰、嘴唇、手掌各處忽有輕微的麻痺之感,同時又聞到了一陣淡淡的花香,這花香,這花香……他又驚又怒,身子搖幌。

  凌知府道:「我生怕有不肖之徒,開棺辱我女兒的清白遺體,因此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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