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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五


  當下三人回到下處取了隨身物品,牽了駱冰所贈的白馬。程靈素笑道:「胡大爺,你贏來的這所大宅,只好還給那位周大人啦。」胡斐笑道:「他幫了咱們不少忙,且讓他陞官之後,再發筆財。」他雖強作笑語,但目光始終不敢和圓性相接。

  三人知道追兵不久便到,不敢在宅中多作逗留,趕到城門,幸好閉城之令尚未傳到。出得城來,由圓性帶路,來身馬春花安身的破廟。

  那座廟宇遠離大路,殘瓦頹垣,十分破敗,大殿上的神像青面凹首,腰圍樹葉,手裏拿了一束青草放在口中作咀嚼之狀,原來是嘗百草的神農氏。圓性道:「程家妹子,到了你老家來啦,這是座藥王廟。」

  三人走進廂房,只見馬春花臥在炕上的稻草之中,氣息奄奄,見了三人也不相識,只是不住口的低聲叫喚:「我的孩兒呢,我的孩兒呢?」

  程靈素搭了搭她的脈,翻開她眼皮瞧了瞧。三人悄悄退出,回到殿上。程靈素低聲道:「不成啦!她受了震盪,又吃驚嚇,再加失了孩子,三件事夾攻,已活不到明日此刻。便是我師父復生,只怕也已救她不得。」

  胡斐瞧了馬春花的情狀,便是程靈素不說,也知已是命在頃刻,想起商家堡中她昔日相待之情,不禁怔怔的流下淚來。他自在福康安府中見到袁紫衣成了尼姑圓性,心中一直鬱鬱,此刻眼淚一流,觸動心事,竟是再也忍耐不住,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。

  程靈素和圓性如何不明白他因何傷心?程靈素道:「我再去瞧瞧馬姑娘。」緩步走進廂房。

  圓性給他這麼一哭,眼圈也早紅了,顫聲說道:「胡大哥,多謝你待我的一片……一片……」說到這裏,不知如何再接續下去。

  胡斐淚眼模糊的抬起頭來,道:「你……你難道不能……不能還俗嗎?待殺了那姓湯的,報了父母大仇,不用再做尼姑了。」

  圓性搖頭道:「千萬別說這樣褻瀆我佛的話。我當年對師父立下重誓,皈依佛祖。身入空門之人,再起他念,已是犯戒,何況……何況其他?」說著長長嘆了口氣。

  兩人呆對半晌,心中均有千言萬語,卻不知從何說起。

  圓性低聲道:「程姑娘人很好,你要好好待她。你以後別再想著我,我也永遠不會再記到你。」

  胡斐心如刀割,道:「不,我永遠永遠要記著你,記著你。」圓性道:「徒然自苦,復有何益?」一咬牙,轉身走出廟門。

  胡斐追了出去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到那裏去?」圓性道:「你何必管我?此後便如一年之前,你不知世上有我,我不知世上有你,豈不乾淨?」

  胡斐一呆,只見她飄然遠去,竟是始終沒轉頭回顧。胡斐身子搖幌,站立不定,坐倒在廟門外的一塊大石之上,凝望著圓性所去之處,唯見一條荒草小路,黃沙上印著她淺淺的足印。

  他心中一片空白,似乎在想千百種物事,卻又似甚麼也不想。

  ***

 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忽聽得前面小路上隱隱傳來一陣馬蹄聲。胡斐一躍而起,心中第一個念頭便是:「她又回來了。」但立即知道是空想,圓性去時並未騎馬,何況所來的又非一乘一騎。但聽蹄聲並非奔馳甚急,似乎也不是追兵。

  過了片時,蹄聲漸近,九騎馬自西而來。胡斐凝目一看,只見馬上一人相貌俊秀,四十歲不到年紀,卻不是福康安是誰?

  胡斐一見福康安,心下狂怒不可抑止,暗想:「此人執掌天下兵馬大權。清政府欺壓漢人,除了當今皇帝乾隆之外,罪魁禍首,便要數到此人了。他對馬姑娘負情薄義,害得她家破人亡,命在頃刻。他以兵部尚書之尊,忽然來到郊外,隨身侍從自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,我雖然只有二妹相助,也要挫挫他的威風。縱使殺他不了,便是嚇他一嚇,也是好的。」當下走到路心,雙手在腰間一叉,怒目向著福康安斜視。

  乘馬的九人忽見有人攔路,一齊勒馬。

  但見福康安不動聲色,顯是有恃無恐,只說聲:「勞駕!」胡斐戟指罵道:「你做的好事!你還記得馬春花麼?」

  福康安臉色憂鬱,似有滿懷心事,淡淡的道:「馬春花?我不記得是誰。」

  胡斐更加憤怒,冷笑道:「嘿嘿,你跟馬春花生下兩個兒子,不記得了麼?你派人殺死她的丈夫徐錚,不記得了麼?你母子兩人串通,下毒害死了她,也不記得了麼?」

  福康安緩緩搖了搖頭,說道:「尊駕認錯人了。」他身旁一個獨臂道人哈哈笑道:「這是個瘋子,在這裏胡說八道,甚麼馬春花、牛秋花。」

  胡斐更不打話,縱身躍起,左拳便向福康安面門打去。這一拳乃是虛勢,不待福康安伸臂擋架,右手五指成虎爪之形,拿向他的胸口。他知道如果一擊不中,福康安左右衛士立時便會出手,因此這一拿既快且準,有如星馳電掣,實是他生平武學的力作,料想福康安身旁的衛士本事再高,也決計不及搶上來化解這一招迅雷不及掩耳的虎爪擒拿。

  福康安「噫」的一聲,逕不理會他的左拳,右手食指和中指陡然伸出,成剪刀之形,點向他右腕的「會宗穴」和「陽池穴」,出手之快,指法之奇,胡斐生平從所未見。

  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,胡斐心頭猛地一震,立即變招,五指一勾,便去抓他兩根點穴的手指,只消抓住了一扭,非教他指骨折斷不可。豈知福康安武功俊極,竟不縮手,其餘三根手指一伸,翻成掌形,手臂不動,掌力已吐。

  凡是伸拳發掌,必先後縮,才行出擊,但福康安這一掌手臂已伸在外,竟不彎臂,掌力便即送出,招數固是奇幻之極,內力亦是雄渾無比。

  胡斐大駭,這時身當虛空,無法借力,當下左掌急拍,砰的一響,和福康安雙掌相交,剎那間只感胸口氣血翻騰,借勢向後飄出兩丈有餘。他吸一口氣,吐一口氣,便在半空之中,氣息已然調勻,輕飄飄的落在地下,仍是神完氣足,穩穩站定。只聽得八九個聲音齊聲喝采:「好!」

  看那福康安時,但見他身子微微一幌,隨即坐穩,臉上閃過一絲驚訝,立時又回復了先前鬱鬱寡歡的神氣。

  胡斐自縱身出擊至飄身落地,當真只是一霎眼間,可是這中間兩人虛招、擒拿、點穴、扭指、吐掌、拚力、躍退、調息,實已交換了七八式最精深的武學變化。相較之下雖是勝敗未分,但一個出全力以搏擊,一個隨手揮送,瀟灑自如,胡斐顯已輸了一籌。

  胡斐萬料不到福康安竟有這等精湛超妙的武功,怔怔的站著,心中又是驚奇,又是佩服,可又掩不住滿腔憤怒之情。

  只聽那獨臂道人笑道:「俊小子,知道認錯人了嗎?還不磕頭賠罪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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