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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七


  眼見得晚霞漸淡,天色慢慢黑了下來,突然間西首連聲唿哨,有幾乘馬奔來。程靈素道:「又來了幫手。」胡斐側耳一聽,道:「怎地有一人步行?」果然過不多時,一個人飛步奔近,後面四騎馬成扇形散開著追趕。但馬上四人似乎存心戲弄,並沒催馬,口中吆喝唿哨,始終離前面奔逃之人兩三丈遠。那人頭髮散亂,腳步踉蹌,顯已筋疲力盡。

  胡斐看清了那人面目,叫道:「徐大哥,到這裏來!」說著打開木門,待要趕出去接應,但為時已然不及,四騎馬從旁繞了上來,攔住徐錚的去路。林中盜眾也一擁而出。

  胡斐若是衝出,只怕群盜乘機搶入屋來,程靈素和馬春花便要吃虧,只好眼睜睜瞧著徐錚給群盜圍住。胡斐縱聲叫道:「倚多為勝,算甚麼英雄好漢?」縱馬追來的四個漢子中一人叫道:「不錯,我正要單打獨鬥,會一會神拳無故的高徒,鬥一鬥飛馬鏢局的徐大鏢頭。」胡斐聽這聲音好熟,凝目一望,失聲叫道:「是商寶震!」

  程靈素道:「這姓商的果真來了!」但見他身形挺拔,白淨面皮,確是比滿臉疤痕的徐錚俊雅十倍,又見他從馬背上翻鞍而下,身法瀟灑利落,心想:「他和馬姑娘才算是一對兒,無怪那些人要打甚麼抱不平,說甚麼鮮花插在牛糞上。」她究竟是年輕姑娘,忍不住叫道:「馬家姊姊,那姓商的來啦!」馬春花「嗯」的一聲,似乎沒懂得程靈素在說些甚麼。

  這時群盜已圍成了老大一個圈子,遮住了從石室窗中望出去的目光。程靈素道:「大哥,這裏瞧不見,咱們上屋頂去。」胡斐道:「好!」

  兩人躍上屋頂,望見徐錚和商寶震怒目相向。商寶震手提一柄厚背薄刃的單刀,徐錚卻是空手。程靈素道:「這可不公平。」胡斐尚未答話,只聽得商寶震大聲道:「徐爺,商某跟你動手,用不著倚多為勝,也不能欺你空手。你用刀,我空手,這麼著你總不吃虧了吧?」說著提刀一擲,竟把手中單刀柄前刃後的向徐錚擲去。

  徐錚伸手接住,呼呼喘氣,說道:「在商家堡中,你對我師妹這般模樣,你當我沒生眼睛麼?你今日空群而來,為的是甚麼,姓徐的不必多說。商寶震,你拿刀子吧!」商寶震高聲說道:「我便憑一雙肉掌,鬥你的單刀。眾位大哥,如我傷在他的刀下,只怨我狂妄自大,任誰不得相助。」

  程靈素道:「他為甚麼這般大聲?顯是要說給馬姑娘聽了。他空手鬥人家單刀,不但是在心上人面前逞能,還要打動她的心。」胡斐嘆了一口氣。程靈素道:「大哥,你說馬姑娘盼望誰勝?」胡斐搖頭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程靈素道:「一個是丈夫,一個是外人,眼下正在為了她拚命,她卻躲在屋裏理也不理。我說馬姑娘私心之中,只怕還在盼望這位商少爺得勝呢。」胡斐心中的想法也是如此,但仍是搖頭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

  徐錚見商寶震定然不肯用兵刃,單刀一橫,說道:「反正姓徐的陷入重圍,今日也不想活著回去了。」刷的一刀,往商寶震頭頂砍落。商寶震武功本就高出他甚多,當年在商家堡向他討教拳腳,只是裝腔作勢,這數年中跟著八卦門中的師伯師叔王氏兄弟痛下苦功,八卦刀和八卦掌的功夫更是精進。徐錚奔逃了半日,氣力衰竭,手中雖然多了一口刀,但在商寶震八卦掌擊、打、劈、拿之下,不數招便落下風。

  胡斐皺眉道:「這姓商的甚是狡猾……」程靈素道:「你要不要出手?」胡斐道:「我是為助馬姑娘而來,但是……但是……,我可真不知她心意如何?」程靈素對馬春花甚是不滿,說道:「馬姑娘決無危險,你好心相助,她可未必領你這個情。咱們不如走吧!」胡斐見徐錚的單刀給商寶震掌力逼住了,砍出去時東倒西歪,已是全然不成章法,瞧著甚是淒慘,說道:「二妹,你說的是,這件事咱們管不了。」

  他躍下屋頂,回入石室,說道:「馬姑娘,徐大哥快支持不住了,那姓商的只怕要下毒手。」馬春花呆呆出神,「嗯」了一聲。胡斐怒火上衝,便不再說,向程靈素道:「二妹,咱們走吧!」馬春花似乎突然從夢中醒覺,問道:「你們要走?上那裏去?」胡斐昂然道:「馬姑娘,你從前為我求情,我一直感激,但你對徐大哥這般……」

  他話未說完,猛聽得遠處一聲慘叫,正是徐錚的聲音,跟著商寶震縱聲長笑,笑聲中充滿了得意之情。群盜轟然喝采:「好八卦掌!」

  馬春花一驚,叫道:「師哥!」向外衝出。胡斐恨恨的道:「情人打死了丈夫,正合心意!」程靈素見他憤恨難當,柔聲安慰道:「這種事你便有天大的本事,也沒法子管。」胡斐道:「她若是不愛她師哥,又何必和他成親?」程靈素道:「那定是迫於父親之命了。」胡斐搖頭道:「不,她父親早燒死在商家堡中了。便算曾有婚約,也可毀了,總勝過落得這般下場。」

  忽聽得人叢中又傳出徐錚的一聲呻吟,胡斐喜道:「徐大哥沒死,瞧瞧去。」說著拉著程靈素的手走出石屋,急步擠入盜群之中。

  說也奇怪,沒多久之前,群盜和胡斐一攻一守,列陣對壘,但這時群盜只注視馬春花、商寶震、徐錚三人,對胡程二人奔近竟都不以為意。

  胡斐低頭看徐錚時,只見他胸口一大灘鮮血,氣息微弱,顯是給商寶震掌力震傷了內臟,轉眼便要斷氣。馬春花呆呆站在他的身前,默不作聲。

  胡斐彎下腰去,俯身在徐錚耳邊,低聲道:「徐大哥,你有甚麼未了之事,兄弟給你辦去。」徐錚望望妻子,望望商寶震,苦笑了一下,低聲道:「沒有。」胡斐道:「我去找到你的兩個孩子,撫養他們成人。」他和徐錚全無交情,只是眼見他落得這般下場,激於義憤,忍不住要挺身而出。

  徐錚又苦笑了一下,低聲說了一句話,只因氣息太微,胡斐聽不明白,於是把右耳湊到他的口邊,只聽他低聲道:「孩子……孩子……嫁過來之前……早就有了……不是我的……」一口氣呼出,不再吸進,便此氣絕。

  胡斐恍然大悟:「怪不得馬姑娘要和他成親,原來火燒商家堡後,這姓商的不知去向,而她有了身孕,卻不能不嫁。怪不得兩個孩子玉雪可愛,與徐大哥的相貌半分也不像。」他伸腰站起,無話可說,耳聽得馬蹄聲響,又有兩乘馬馳近。每匹馬上坐著一個漢子,每人懷裏安安穩穩的各抱一個馬春花的孩子。

  馬春花瞧瞧徐錚,又瞧瞧商寶震,說道:「商少爺,我當家的是你打死的?」商寶震道:「刀子還在他手裏,我可沒佔他的便宜。」馬春花點點頭,從徐錚右手中取下單刀,說道:「這是你家傳的八卦刀,我在商家堡中見過的。」商寶震微微笑道:「你好記性,多虧你還記得。」馬春花道:「我怎麼不記得?商家堡的事,好像便都在眼前一般。」

  程靈素側目瞧著胡斐,只見他滿臉通紅,胸口不住起伏,強忍怒氣,卻不發作。

  馬春花提著八卦刀,讚道:「好刀!」慢慢走到商寶震身前。商寶震嘴邊含笑,目光中蘊著情意,伸手來接。馬春花倒過刀鋒,便似要將刀柄遞給他,突然間白光一閃,刀頭猛地轉過,波的一聲輕響,刺入了商寶震腰間。

  商寶震一聲大叫,一掌拍出,將馬春花擊得倒退數步,說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為甚麼……」一句話沒說完,向前一撲,便已斃命。

  這一下人人出其不意,本來商寶震擊死徐錚,馬春花為夫報仇,誰都應該料想得到,但馬春花對徐錚之死沒顯示半分傷心,和商寶震一問一答,又似是歡然敘舊,突然間刀光一閃,已是白刃刺敵。

  群盜一愕之間,尚未叫出聲來,胡斐在程靈素背後輕輕一推,拉著馬春花的手臂,急速退入了石屋。群盜一陣諠譁,待欲攔阻,已然慢了一步。適才之事實在太過突兀,群盜顯然要計議一番,並不立時便向石屋進攻,反而退了開去。

  胡斐向馬春花嘆道:「先前我錯怪你了,你原不是這樣的人。」馬春花不答,獨自呆坐在屋角之中。程靈素對她自也全然改觀,柔聲安慰她幾句。馬春花雙目向前直視,嗯也不嗯一聲。

  胡斐向程靈素使個眼色,兩人又並肩站在窗前。胡斐道:「馬姑娘為夫報仇,殺了敵人個措手不及,可是這麼一來,我更加不懂了。」程靈素也是大惑不解,本來商寶震一到,一切都已真相大白,但現下許多事情立時又變得十分古怪。馬春花竟會親手將商寶震殺死,是不是她眼見丈夫慘死,突然天良發現?如果群盜確是商寶震邀來,那麼他一死之後,盜眾定要群相憤激,叫囂攻來,但群盜除了驚奇之外,何以並無異舉?

  胡斐凝神思索了一會,說道:「二妹,這中間有很多難解之處,咱兩人貿然插手,說不定反而害了好人。馬姑娘是一定不肯說的了,我去問那盜魁去。」程靈素道:「他怎肯說?」胡斐道:「我去試試!」程靈素道:「千萬得小心了!」胡斐道:「理會得。」開了屋門,緩步而出,向盜眾走去。

  群盜見他孤身出來,手中不攜兵刃,臉上均有驚異之色。

  ***

  胡斐走到離群盜六七丈遠處,站定說道:「在下有一句機密之言,要和貴首領說。」說著在身上拍了拍,示意不帶利器。

  群盜中一條粗壯漢子喝道:「大夥兒都是好兄弟,有話盡說不妨,何必鬼鬼祟祟?」胡斐笑道:「各位都是英雄好漢,領頭的自然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,難道跟我說句話都不敢麼?」

  那瘦削老人右手擺了擺,說道:「『了不起的人物』這六個字,那可不敢當。我瞧你小兄弟倒是位少年英雄,後生可畏,後生可畏!」他話中稱讚胡斐,但滿臉是老氣橫秋之色。胡斐拱手道:「老爺子,請借一步說話。」說著向林中空曠之處走去。

  那瘦老人斜眼微睨,適才馬春花手刃商寶震之事,也太令人震驚,他心神兀自未寧,生怕胡斐也暗藏毒計,不敢便此跟隨過去,但若不去,又未免過於示弱,當下全神戒備,一步步的走近。

  胡斐抱拳道:「晚輩姓胡名斐,老爺子你尊姓大名。」那老者不答,道:「尊駕有何說話?」胡斐笑道:「沒甚麼。我要跟老爺子討教幾路拳腳。」

  那老者沒想到他竟會說出這句話來,勃然變色,道:「好小子,你騙我過來,便要說這一句話嗎?」胡斐笑道:「老爺子且勿動怒,我是想跟你賭一個玩意兒。」

  那老者哼的一聲,轉身便走。胡斐道:「我早料你不敢!我便是站在原地不動,你也打我不過。」那老者怒道:「你說甚麼?」胡斐道:「我雙腳釘在地下,半寸不得移動,你卻可任意走動,咱們這般比比拳腳,你說誰贏誰輸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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