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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〇


  胡斐看那鏢旗時,心中一愕,只見那鏢旗黃底黑線,繡著一匹背生雙翼的駿馬,當年在商家堡中,曾見過這鏢旗一面,認得是飛馬鏢局的旗號,心想這鏢局主人百勝神拳馬行空已在商家堡燒死,不知眼下何人充任鏢頭。

  看那鏢旗殘破褪色,已是多年未換,那趟子手也是年老衰邁,沒甚麼精神,似乎飛馬鏢局的近況未見得怎生興旺。

  跟著鏢頭進來,卻是雄赳赳氣昂昂的一條漢子,但見他臉上無數小疤,胡斐認得他是馬行空的弟子徐錚。在他之後是一個穿著勁裝的少婦,雙手各攜一個男孩,正是馬行空的女兒馬春花。

  胡斐和她相別數年,這時見她雖然仍是容色秀麗,但已掩不住臉上的風霜憔悴。兩個男孩不過四歲左右,卻是雪白可愛,尤其兩人相貌一模一樣,顯是一對孿生兄弟。只聽一個男孩子道:「媽,我餓啦,要吃麵麵。」馬春花低頭道:「好,等爹洗了臉,大夥兒一起吃。」

  胡斐心道:「原來他師兄妹已成了親,還生下兩個孩子。」那年他在商家堡為商老太所擒,被商寶震用鞭子抽打,馬春花曾出力求情,此事常在心頭。今日他鄉邂逅,若不是他不願給人認出真面目,早已上去相認道故了。

  開客店的對於鏢局子向來不敢得罪,雖見飛馬鏢局這單鏢只是一輛鏢車,各人衣飾敝舊,料想沒多大油水,但掌櫃的還是上前殷勤接待。

  徐錚聽說沒了上房,眉頭一皺,正要發話,趟子手已從裏面打了個轉出來,說道:「朝南那兩間上房不明明空著嗎?怎地沒了?」

  掌櫃的賠笑說道:「達官爺見諒。這兩間房前天就有人定下了,已付了銀子,說好今晚要用。」

  徐錚近年來時運不濟,走鏢常有失閃,因此一肚皮的委屈,聽了此言,伸手在帳台上用力一拍,便要發作。馬春花忙拉拉他衣袖,說道:「算啦,胡亂住這麼一宵,也就是了。」

  徐錚還真聽妻子的話,向掌櫃的狠狠瞪了一眼,走進了朝西的小房。馬春花拉著兩個孩子,低聲道:「這單鏢酬金這麼微薄,若不對付著使,還得虧本。不住上房,省幾錢銀子也是好的。」徐錚道:「話是不錯,但我就瞧著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傢伙生氣。」

  原來馬行空死後,徐錚和與春花不久成婚,兩人接掌了飛馬鏢局。徐錚的武功威名固然不及師父,而他生就一副直肚直腸,江湖上的場面結交更是施展不開,三四年中連碰了幾次釘子,每次均虧馬春花多方設法,才賠補彌縫了過去。但這麼一來,飛馬鏢局的生意便一落千丈,大買賣是永不上門的了。這一次有個鹽商要送一筆銀子上北直隸保定府去,為數只有九千兩,託大鏢局帶嫌酬金貴,這才交了給飛馬鏢局。徐錚夫婦向來一同走鏢,馬春花以家中沒可靠的親人,放心不下孩子,便帶同了出門,諒來這區區九千兩銀子,在路上也不會有甚麼風險。

  ***

  胡斐向鏢車望了一眼,走到程靈素房中,說道:「二妹,這對鏢頭夫婦是我的老相識。」於是將商家堡中如何跟他們相遇的事簡略說了。

  程靈素道:「你認不認他們?」胡斐道:「待明兒上了道,到荒僻無人之處,這才上前相認。」程靈素笑道:「荒僻無人之處?啊,那可了不得!他們不當你這小鬍子是劫鏢的強人才怪。」胡斐一笑,道:「這枝鏢不值得胡大寨主動手。程二寨主,你瞧如何?」程靈素笑道:「瞧那鏢客身上無錢,甚是寒傖。你我兄弟盜亦有道,不免拍馬上前,送他幾錠金子便了。」胡斐哈哈一笑。他確是有贈金之心,只是要盤算個妥善法兒,贈金之時須得不失了敬意。

  兩人用過晚膳,胡斐回房就寢,睡到中夜,忽聽得屋面上喀的一聲輕響。他雖在睡夢之中,仍是立即驚覺,翻身坐起,跨步下炕,聽得屋上共有二人。那二人輕輕一擊掌,逕從屋面躍落。胡斐站到窗口,心想:「這兩個人是甚麼來頭,竟是如此大膽,旁若無人?」伸手指戳破窗紙,往外張望,見兩人都是身穿長衫,手中不執兵刃,推開朝南一間上房的門,便走了進去,跟著火光一閃,點起燈來。

  胡斐心想:「原來這兩人識得店主東,不是歹人。」回到炕上,忽聽得踢躂踢躂拖鞋皮響,店小二走到上房門口,大聲喝道:「是誰啊?怎地三更半夜的,也不走大門,就這麼竄了下來?」他口中呼喝,走進上房,一腳剛踏進,便「啊喲」一聲大叫,跟著砰的一響,又是「我的媽啊,打死人啦」叫了起來,原來給人摔了出來,結結實實的跌在院子之中。

  這麼一吵鬧,滿店的人全醒了。兩個長衫客中一人站在上房門口,大聲說道:「我們奉雞公山王大寨主之命,今晚踩盤子、劫鏢銀來著,找的是飛馬鏢局徐鏢頭。閒雜人等,事不干己,快快回房安睡,免得誤傷人命。」

  徐錚和馬春花早就醒了,聽他如此叫陣,不由得又驚又怒,心想恁他多厲害的大盜,也決不能欺到客店中來,這廣水又不是小地方,這等無法無天,可就從未見過。徐錚接口大聲道:「姓徐的便在這裏,兩位相好的留下萬兒。」那人大笑道:「你把九千兩紋銀,一桿鏢旗,雙手奉送給大爺,也就是了,問大爺甚麼萬兒?咱們前頭見。」說著拍拍兩聲擊掌,兩人飛身上屋。

  徐錚右手一揚,兩枝鋼鏢激射而上。後面那人回手一抄,一手接住,跟著向下擲出,噹的一聲響,火星四濺,一齊落在徐錚身前一尺之處,兩枝鏢都釘入了院子中的青石板裏,這一手勁辦,徐錚就萬萬不能。只聽兩人在屋上哈哈大笑,跟著馬蹄聲響,向北而去。

  店中店夥和住客待那兩個暴客遠去,這才七張八嘴的紛紛議論,有的說快些報官,有的勸徐錚不如繞道而行。

  徐錚默不作聲,拔起兩枚鋼鏢,回到房中。夫妻倆低聲商量,瞧這兩人武功頗為不凡,該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,怎會瞧中這一枝小鏢?雖然明知前途不吉,但一枝鏢出了門,規矩是有進無退,決不能打回頭,否則鏢局子就算是自己砸了招牌。徐錚氣憤憤的道:「黑道上朋友越來越是欺人啦,往後去咱們這口飯還能吃麼?我拚著性命不要,也得給他們幹上了。這兩個孩子——」馬春花道:「咱們跟黑道上的無冤無仇,最多不過是銀子的事,還不致有人命干係,帶著孩子也不妨。」但在她心底,早已在深深後悔,實不該讓這兩個幼兒陪著父母干冒江湖上的風險。

  胡斐和程靈素隔著窗子,一切瞧得清清楚楚,心下也是暗暗奇怪,覺得這一路而來,不可解之事甚多,滿以為喬裝改扮之後,便可避過追蹤,豈知第一天便遇到飛馬鏢局這件奇事。

  ***

  次日清晨,飛馬鏢局的鏢車一起行,胡斐和程靈素便不即不離的跟隨在後。徐錚見他二人跟蹤不捨,越看路道越是不對,料他二人定是賊黨,不時回頭怒目而視。胡程二人卻裝作不見。

  中午打尖,胡程二人也和飛馬鏢局一處吃牛肉麵餅。行到傍晚,離武勝關約有四十來里,只聽得馬蹄聲響,兩騎馬迎面飛馳而來。馬上乘客身穿灰布長袍,從鏢車旁一掠而過,直奔過胡程二人身旁,這才靠攏並馳,縱聲長笑,聽聲音正是昨晚的兩個暴客。

  胡斐道:「待得他們再從後面追上,不出幾里路,便要動手了。」話猶未畢,忽聽前面馬蹄聲響,又有兩乘馬從身旁掠過,馬上乘客身手矯健,顯是江湖人物。胡斐道:「奇怪,奇怪!」行不到一里路,又有兩乘馬迎面奔來,跟著又有兩乘馬。

  徐錚見了這等大勢派,早已把心橫了,不怒反笑,說道:「師妹,師父曾說,綠林中一等一的大寨,興師動眾劫那一等一的大鏢,那才派到六個好手探盤子,今日居然連派到八位高人,後面又有兩位陰魂不散的跟著,只怕咱們這路鏢保的不是紋銀九千兩,而是九百萬、九千萬兩!」

  馬春花猜不透敵人何以如此大張旗鼓,來對付這枝微不足道的小鏢,但越是不懂,越是戚然有憂,對徐錚和趟子手道:「待會情勢不對,咱們帶了孩子逃命要緊。這九千兩銀子嘛,數目不大,總還能張羅著賠得起。」徐錚昂然道:「師父一世英名,便這麼送在咱這個不成材的弟子手中嗎?」馬春花淒然道:「總得瞧孩子份上。今後我兩口子耕田務農,吃一口苦飯,也不做這動刀子拚命的勾當啦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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