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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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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人微微一笑,右手輕輕一揮,向左踏了一步,登時將他這一擊化解了。商寶震的「遊身八卦掌」一施出,再不停留,腳下每一步都按著先天八卦的圖式,轉折如意,四梢歸一,繞著對方身子急速奔跑,一掌一掌越打越快。 那大漢雙手出招極短,只是比著招式,始終不與商寶震手掌相觸,但他所出的每一招,卻無一不是商寶震掌法的剋星,往往使商寶震招式未曾使全,便迫得收掌變勢。霎時之間,商寶震打出了四十餘掌,竟沒一掌帶到他一點衣角。旁觀眾人見那大漢如此了得,無不讚服。 商寶震焦躁起來,奔跑更速,掌法催緊。那大漢仍然好整以暇,面露微笑,雙掌或揮或按,便如是獨個兒練拳一般。此時商寶震已然瞧出,對方出招雖然極短,腳下卻也按著先天八卦的圖式,方位絲毫不亂。他曾聽母親說過,八卦門中有一項極精深的「內八卦功夫」,非將外八卦練至登峰造極,決不能動,但只要一練成,那時以靜制動,克敵機先,差不多就是無敵於天下了。眼前此人明明是讓著自己,只要他當真一出手,一招之間就能將自己打倒。他越想越是惶恐,突然向後躍開,抱拳說道:「晚輩有眼不識泰山,原來是本門前輩到了!」 那人微微一笑,仍然問道:「你師父姓褚還是姓商?」商寶震曾得母親囑咐,在人前千萬不可吐露身份,以防對頭知悉,難遂報仇大事,不禁躊躇不答。那人笑道:「你掌法門戶開闊,瞧來是商劍鳴師兄一派了。大哥,你說是不是?」最後一句話是向馬上一個老者而說。 那老者年近五十,翻身下馬,向商寶震道:「你師父呢?引我們去見見。我是你王師伯,這位是我兄弟,你拜師叔吧。」說著哈哈大笑。 商寶震知道父親的師父是威震河朔王維揚,乃是北京鎮遠鏢局的總鏢頭,眼前這人自稱姓王,又是八卦門的高手,看來是自己師伯、師叔,定然不假的了。但他生性精細,加問一句:「兩位跟威震河朔王老鏢頭是怎生稱呼?」王氏兄弟相顧一笑。那老者道:「那是咱哥兒倆的先父。你還不信麼?商師弟呢?」 商寶震更無遲疑,撲倒在地,磕了幾個頭,口稱師伯師叔,說道:「先父早已去世,師伯師叔當年沒接到訃告麼?」 那年老的武師名叫王劍英,他兄弟名叫王劍傑,都是王維揚的兒子。王維揚當年憑一對八卦掌、一把八卦刀威震江湖綠林。黑道中有一句話道:「寧碰閻王,莫碰老王」,端的是名揚天下,現時早已逝世多年。 商劍鳴雖是他的門下,但師徒間情誼甚是平常,離師門後少通音問。王氏兄弟又在官府當差,青雲得意,從來就沒將這個身在草野的同門師兄弟放在心上。因此山東和北京雖相隔不遠,商劍鳴逝世的訊息王氏兄弟竟然不知。 當下王劍英嘆了口氣,回身向那青年公子低聲說了幾句話。那公子眼角向馬春花斜睨一眼,歡然點頭。王劍英向商寶震道:「你家住此不遠吧?你帶我兄弟到你父親靈前一祭。我們師兄弟一別二十餘年,想不到再無相見之期。」他頓了一頓,伸手向那公子一張,道:「你來拜見福公子,我們都在公子手下當差。」 商寶震見那公子氣度高華,想是京中的貴介公子,這才收得王氏兄弟這等豪傑替他當差,當下上前躬身下拜。福公子只擺擺手,說聲:「請起!」卻不回禮。商寶震心中微微有氣:「好大的架子!你當真是皇帝老子不成?」 一行人來到商家堡時,堡中已發覺胡斐逃走,正在到處找尋。商寶震入內報訊,商老太聽說先夫的同門兄弟來到,又驚又喜,急忙出迎,將胡斐的事拋在一旁。 王劍英給商老太引見。原來這九人之中,倒有五個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,除王氏兄弟外,還有太極門的陳禹,少林派的古般若,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。陳禹和殷仲翔在江湖上名聲早顯,古般若年紀輕些,但見他雙目有神,伸出手來乾如枯木,手指堅挺,定是外家的一把好手。其餘三人是福公子的親隨侍僕,那受了商寶震毆擊的老者姓張,大家叫他做張總管,自是福公子府中有權勢的人物了。 至於福公子是甚麼身份,王劍英卻一句不提,只是稱他為「福公子」。 王劍英、劍傑兄弟問起商劍鳴的死因。商老太傲心極盛,不肯說是胡一刀所殺,只是說得病身亡。她決意要和兒子一同親刃仇人,決不肯假手旁人復仇。 *** 馬春花見商老太、商寶震等同門敘話,回到屋裏,將適才的見聞向父親說了。馬行空聽說那胡斐竟是大俠胡一刀的兒子,大是驚訝,但聽這小小孩童的武功竟勝過商寶震,卻是半信半疑。徐錚在旁默默聽著,臉上青一陣、紅一陣,並不插嘴。 父女倆說了一陣子話,馬春花回到自己房裏。徐錚跟了出來,叫聲:「師妹!」馬春花臉上一紅,道:「甚麼?」徐錚見她臉若朝霞,心中情動,將本來要問的話按捺了不說,伸手去拉她的手。馬春花將手摔脫,嗔道:「給人家瞧見了,怎好意思?」 徐錚終於沉不住氣,憤然道:「哼,不好意思!你半夜三更,跟那姓商的小子到外面去,鬼鬼祟祟的幹甚麼了?」馬春花一怔,聽他語意不善,怒道:「你問這話是甚麼用意?」徐錚道:「你跟那小子出去是甚麼用意,我問這話就是甚麼用意。」 他對師妹向來體貼討好,但今日一早見她與商寶震從外面回來,聽她言中敘述,又是半夜裏在外面遇到胡斐,自是醋意大盛,那想得到她是怕父親責怪,將求商寶震釋放胡斐之事瞞過了不說。馬行空那晚隔窗聽到商老太母子對答,得知商寶震看中自己女兒,還道他二人確有私情,夜中相會,礙著徒兒在旁,不便追問。但徐錚聽來,心中酸溜溜的滿不是味兒。他生性鹵莽,此時師妹又成了他未過門的妻子,不禁疾言厲色的追問起來。 馬春花問心無愧,這師哥對自己又素來依順容讓,想不到昨天父親剛把自己終身相許,他就這麼強橫霸道起來,日後成了夫妻,豈非整日受他欺辱?本來這件事她只要直言相告,徐錚一經明白,自無話說。但她賭氣偏偏不說,道:「我愛跟誰偷偷出去,就跟誰出去,你管得著麼?」 一個人妒意一起,再無理性,徐錚滿臉脹得通紅,連脖子也粗了,大聲道:「從前我管不著,今兒就管得著。」馬春花氣得流下淚來,說道:「現下你已這樣了,將來還指望你待我好嗎?」徐錚見她流淚,心中又是軟了,但想到她和商寶震深宵出外幽會,一口氣怎嚥得下去?大聲道:「你出去到底幹甚麼來著?你說,你說!」馬春花心道:「你越是橫蠻,我越是不說。」 就在此時,商寶震奉母親之命,過來請馬行空去和王氏兄弟等廝見,只見徐錚和馬春花在廊下大聲爭鬧,不由得停了腳步。徐錚早是一肚子火,滿心想打未婚妻子一個耳括子,卻又未敢,眼見商寶震過來,正合心意,罵道:「我打你這個狗娘養的小子!」衝上去就是一拳。商寶震一讓,愕然道:「你幹甚麼?」徐錚跟著又是一拳,商寶震來不及閃讓,給他一拳正中胸口,待他第三拳打來時,回掌相格。兩人便在廊下動起手來。 *** 馬春花滿腹怨怒,並不理他二人打得如何,一扭頭竟自走了。回到房裏哭了一場,婢女來叫吃飯,她也不理會,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。一覺醒來,已是傍晚時分,信步走到後花園中,坐在石凳上呆呆出神,心中只是想:「難道我的終身,就算這麼許給了這蠻不講理的師兄麼?爹爹還在身邊,他就對我這麼兇狠,日後不知更要待我怎樣?」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淚來。 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,忽聽得簫聲幽咽,從花叢外傳出。馬春花正自難受,這簫聲卻如有人在柔聲相慰,細語傾訴,聽了又覺傷心,又是歡喜,不由得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。她聽了一陣,越聽越是出神,站起身來向花叢外走出,只見海棠樹下坐著一個藍衫男子,手持玉簫吹奏,手白如玉,和玉簫顏色難分,正是晨間所遇到的福公子。 福公子含笑點首,示意要她過去,簫聲仍是不停。他神態之中,自有一股威嚴,一股引力,直是叫人抗拒不得。馬春花紅著臉兒,慢慢走近,但聽簫聲纏綿婉轉,一聲聲都是情話,禁不得心神蕩漾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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