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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他喪魂落魄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直至一名家丁走進房來,說道:「少爺,練武的時候到啦,老太太等了你半天呢。」商寶震一驚,暗叫:「糟糕,胡裏胡塗的誤了練武時候,須討一頓好罵。」從壁上摘下了鏢囊,快步奔到練武廳中。只見商老太坐在椅中,神色如常,說道:「今兒練督脈背心各穴。」轉頭向兩名持牌的家丁叫道:「將牌兒拿穩了,走動!」商寶震暗暗納罕:「馬老師說這等話,怎地媽毫不在乎?」但商老太平日訓子極嚴,練武之際尤其沒半點假借,稍一不慎,打罵隨之,商寶震取金鏢扣在手中,不敢胡思亂想,凝神聽著母親叫穴。

  只聽商老太叫道:「苗人鳳,命門、陶道!」商寶震右手雙鏢飛出,正中木牌上所繪人形背心兩穴。商老太又叫:「胡一刀,大椎、陽關!」商寶震左手揚起,認明穴道,登登兩聲發出,「大椎穴」打準了,「陽關穴」卻是稍偏,突然間見到木牌有異,「咦」的一聲,定睛一看,只見木牌上原來寫著的「胡一刀」三個黑字已然不見。他招手叫那持牌家丁過來,待那木牌拿近,看清楚「胡一刀」三字已被人用利器刮去,卻用刀尖刻了歪歪斜斜的「商劍鳴」三個字,這一來適才這兩鏢不是打了仇人,卻是打中了自己父親。商寶震又急又怒,反手一掌,將那家丁打落兩枚牙齒,跟著一腳,將他踢倒在地。

  商老太叫道:「且住!」心想這莊丁自幼在莊中長大,怎能如此大膽,此事定是外人所為,心念一動,立時想到了馬行空師徒三人,說道:「請馬老師來說話。」商寶震本來為人精細,今日婚事不成,失意之下,鹵莽出手,一聽母親叫請馬老師,立時會意打錯了人,忙將那莊丁拉起,說道:「打錯了你,別見怪。」伸手去拔牌上人形穴道中的金鏢。商老太伸手攔住,說道:「慢著!就讓他得意一下,又有何妨。」轉頭吩咐莊丁,到老爺靈堂中取紫金八卦刀來。

  馬行空師徒三人走進廳來,見練武廳上人人神色有異。馬行空暗吃一驚:「這老婆子好厲害,一時三刻就要翻臉。」當下雙手一拱,說道:「老太太呼喚,不知何事?」商老太冷笑道:「先夫已然逝世,馬老師往日雖有過節,卻也不該拿死人來出氣啊。」馬行空一呆,笑道:「在下愚魯,請商老太明示。」商老太向那木牌上一指,道:「馬老師乃是江湖上響噹噹的漢子,這般卑鄙行徑,想來也不屑為,請問是令愛所幹的呢,還是賢高徒的手筆?」說著雙目閃閃生光,向馬家三人臉上來回掃視。馬春花從未見過她如此凜然有威,甚是驚詫。

  馬行空見木牌上改了人名,也是大為駭異,朗聲道:「小女與小徒雖然蠢笨,但決不敢如此胡鬧。」商老太大聲道:「那麼依馬老師之見,這是商家堡自己人幹的勾當了?」馬行空想起昨晚所見的那瘦小人形,說道:「只怕是外人摸進莊來,也是有的。在下昨晚……」商老太攔斷話頭,厲聲喝道:「難道會是胡一刀那狗賊自己,來做這鬼祟的勾當?」

  一言甫畢,突然人圈外一人接著叫道:「不敢去找真人動手,卻將人家的名字寫在牌上出氣,這才是卑鄙行徑,鬼祟勾當!」

  商老太坐在椅上,瞧不見說話之人是誰,但聽到他聲音尖細,叫道:「是誰說話?你過來!」只見兩名莊丁被人推著向兩旁一分,一個瘦少年走上前來,正是胡斐。

  這一下當真是奇峰突起,人人無不大出意外。商老太反而放低了嗓子,說道:「阿斐,原來是你。」胡斐點頭道:「不錯,是我幹的。馬老師他們全不知情。」商老太問道:「你這麼干,為了甚麼?」胡斐道:「我瞧不過眼!是英雄好漢,就不該如此。」商老太點頭道:「你說得很對,好孩子,你很有骨氣,你過來,讓我好好的瞧瞧你。」說著緩緩伸出手去。

  胡斐倒不料她竟會不怒,便走近身去。商老太輕輕握住他雙手,低聲道:「好孩子,真是好孩子!」突然間雙手一翻,一手扣住他左腕「會宗穴」,一手扣住他右腕「外關穴」。

  她這一翻宛似電光石火,胡斐全未防備,登時全身酸麻,動彈不得。若憑他此時武功,商老太那能擒得他住?但他究竟全無臨敵經驗,不知人心險詐,雙腕既入人手,空有周身本事,卻已半分施展不出。商老太唯恐他掙扎,飛腳又踢中他的「梁門穴」,命莊丁取過鐵鍊麻繩,牢牢將他手足反綁了,吊在練武廳中。

  商寶震取過一根皮鞭,夾頭夾腦先打了他一頓。胡斐閉口不響,既不呻吟,更不討饒。商寶震連問:「是誰派你來做奸細的?」問一句,抽一鞭,又命莊丁去看住平阿四,別讓他跑了。他滿腔憤恨失意,竟似要盡數在胡斐身上發洩。

  馬春花和徐錚見胡斐已全身是血,心下不忍,幾次想開口勸阻,但馬行空連使眼色,神色嚴厲,命二人不可理會。

  商寶震足足抽了三百餘鞭,終究問不到主使之人,眼見再打下去便要把他活活打死,這才拋下鞭子,罵道:「小賊,是奸賊胡一刀派你來的是不是?」胡斐突然張嘴哈哈大笑。他這樣一個血人兒,居然尚有心情發笑,而且笑得甚是歡暢盡意,並無做作,又是大出眾人意料之外。商寶震搶起鞭子,又待再打,馬春花再也忍耐不住,大叫道:「不要打了!」商寶震的皮鞭舉在半空,望著馬春花的臉色,終於緩緩垂了下來。

  胡斐身上每吃一鞭,就恨一次自己愚蠢,竟然不加防備而自落敵人之手,當時全身皮開肉綻,痛得幾欲昏去,忽聽馬春花「不要打了」四字出口,睜開眼來,只見她臉上滿是同情憐惜之色,不由得大是感激。

  商老太見兒子為女色所迷,只憑人家姑娘一句話便即住手停鞭,心中惱怒異常,鼻孔中微微一哼,卻不說話。馬行空道:「商老太,你好好拷打盤查,總要問個水落石出。春兒、錚兒,咱們出去吧!」當下向商老太一抱拳,領著女兒徒弟,走了出去。

  馬春花出了練武廳,埋怨父親道:「爹,打得這麼慘,你怎麼見死不救,還叫她好好拷打?」馬行空道:「江湖上人心險惡,女孩兒家懂得甚麼?」

  ***

  對父親這幾句話,馬春花確是不懂,這天晚上想到胡斐全身是血的慘狀,總是難受,睡到半夜,翻來覆去的再也睡不著了,悄悄爬起身來,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包金創藥,出房門向練武廳走去。

  走到廊下,只見一個人影,踱來踱去發出聲聲長嘆,聽聲音正是商寶震。這時他也瞧見了馬春花,停步不動,低聲道:「馬姑娘,是你麼?」馬春花道:「是啊!你怎麼還不睡?」

  商寶震搖頭道:「遭逢今日之事,我怎麼睡得著?你怎麼不睡?」馬春花說道:「我跟你一樣,也牽掛著今日之事,心裏難受。」她所說的「今日之事」,是指胡斐被打。商寶震所說的卻是指她的終身另許他人,這時聽她說「心中難受」,不由得身子發抖,暗想:「她果然對我甚有情意,她被許配給那姓徐的蠢才,實是迫於父命,無可奈何。」當下大著膽子,上前一步,柔聲叫道:「馬姑娘!」

  馬春花道:「嗯,商少爺,我想求你一件事。」商寶震道:「你何必求?你要我做甚麼,我就給你做甚麼,就是要我當場死了,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看,那也成啊。」這幾句話說得情熱如沸,其實他心中想說已久,卻一直不敢啟唇,這時想到好事成空,她又自行半夜裏出來細訴衷情,終於再也忍耐不住。

  馬春花聽他這麼說,不禁愕然,平日但見他對自己溫文有禮,只道他是大家公子,生性如此,實不知對自己竟懷有如此深情,呆了一呆,笑道:「我要你死幹甚麼?」商寶震四下一望,只怕在此處耽得久了給旁人見到,低聲道:「這裏說話不便,咱們到牆外去。」馬春花點點頭,兩人越牆而出。

  商寶震攜著她手,走到一排大槐樹下並肩坐下。馬春花輕輕將手縮回,道:「商少爺,那你是肯答允我了?」商寶震伸出手去握住她手,道:「你說便是,何必問我?」馬春花又將手從他手中縮回,說道:「我請你去放了阿斐,別再難為他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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