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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八


  何鐵手那知其中曲折,笑道:「別發脾氣啦,待會我就送你回家。」青青怒道:「誰要你送,難道我自己就認不得路?」何鐵手只是嬌笑。

  老乞婆何紅藥忽然陰森森地道:「小子,你既落入我們手裏,那能再讓你好好回去?你爹爹在那裏,生你出來的那個賤貨在那裏?」

  青青本就在大發脾氣,聽她侮辱自己的母親,那裏還忍耐得住,伸手拿起床頭小几上的那碗藥,劈臉向她擲去。何紅藥側身一躲,噹的一聲,藥碗撞在牆上,但臉上還是熱辣辣的濺上了許多藥汁。她怒聲喝道:「渾小子,你不要命了!」

  袁承志在床底下凝神察看,見何紅藥雙足一登,作勢要躍起撲向青青,也在床底蓄勢待發,只待何紅藥躍近施展毒手,立即先攻她下盤。忽地白影一晃,何鐵手的雙足已攔在何紅藥與臥床之間。

  只聽何鐵手說道:「姑姑,我答應了那姓袁的,要送這小子回去,不能失信於人。」何紅藥冷笑道:「為甚麼?」何鐵手道:「咱們這許多人給點了穴,非那姓袁的施救不可。」

  何紅藥一沉吟,說道:「好,不弄死這小子便是,但總得讓他先吃點苦頭。喂,姓夏的小子,你瞧我美不美?」青青忽地「啊」的一聲,叫了出來,聲中滿含驚怖,想是何紅藥醜惡的臉上更做出可怕的神情,直伸到她面前。

  何鐵手道:「姑姑,你又何必嚇他?」語音中頗有不悅之意。何紅藥哼了一聲道:「是了,這小子生得俊,你護著他了。」何鐵手怒道:「你說甚麼話?」何紅藥道:「年輕姑娘的心事,當我不知道麼?我自己也年輕過的。你瞧,你瞧,這是從前的我!」

  只聽一陣悉率之聲,似是從衣袋裏取出了甚麼東西。何鐵手與青青都輕輕驚呼一聲:「啊!」又是詫異,又是讚嘆。何紅藥苦笑道:「你們很奇怪,是不是?哈哈,哈哈,從前我也美過來的呀!」用力一擲,一件東西丟在地下,原來是一幅畫在粗蠶絲絹上的肖像。

  袁承志從床底下望出來,見那肖像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女,雙頰暈紅,穿著擺夷人花花綠綠的裝束,頭纏白布,相貌俊美,但說這便是何紅藥那醜老婆子當年的傳神寫照,可就難以令人相信了。

  只聽何紅藥道:「我為甚麼弄得這樣醜八怪似的?為甚麼?為甚麼?……都是為了你那喪盡了良心的爹爹哪。」青青道:「咦,我爹爹跟你有甚麼干係?他是好人,決不會做對不起別人的事!」何紅藥怒道:「你這小子那時還沒出世,怎會知道?要是他有良心,沒對我不起,我怎會弄成這個樣子?怎會有你這小鬼生到世界上來?」

  青青道:「你越說越希奇古怪啦!你們五毒教在雲南,我爹爹媽媽是在浙江結的親,道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,跟你又怎麼拉扯得上了?」

  何紅藥大怒,揮拳向她臉上打去。何鐵手伸手格開,勸道:「姑姑別發脾氣,有話慢慢說。」何紅藥喝道:「你爹爹就是給金蛇郎君活活氣死的,現在反而出力迴護這小子,羞也不羞?」何鐵手怒道:「誰迴護他了?你若傷了他,便是害了咱們教裏四十多人的性命。我見你是長輩,讓你三分。但如你犯了教規,我可也不能容情。」

  何紅藥見她擺出教主的身分,氣燄頓煞,頹然坐在椅上,兩手捧頭,過了良久,低聲問青青道:「你媽媽呢?你媽媽定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、狐狸精,這才將你爹迷住了,是不是?」她嘆了一口氣,說道:「我做過許多許多夢,夢到你的媽媽,可是她相貌總是模模糊糊的,瞧不清楚……我真想見見她……」

  青青嘆道:「我媽死了。」何紅藥一驚,道:「死了?」青青道:「死了!怎麼樣?你很開心,是不是?」何紅藥聲音淒厲,尖聲道:「我逼問他你媽媽住在甚麼地方,不管怎樣,他總是不肯說,原來已經死了。當真是老天爺沒眼,我這仇是不能報的了。這次放你回去,你這小子總有再落到我手裏的時候……你媽媽是不是很像你呀?」青青惱她出言無禮,翻了個身,臉向裏床,不再理會。

  何紅藥道:「教主,要讓那姓袁的先治好咱們的人,再放這小子。」何鐵手道:「那還用說?」何紅藥忽然俯下身來,袁承志和焦宛兒都吃了一驚,然見她並不往床底下瞧,只伸指在床前地板上畫了幾個字。袁承志一看,見是:「下一年毒蛛蠱」六字。何鐵手隨即伸腳在地板上一拖,擦去了灰塵中的字跡,道:「好吧,就是這樣。」

  袁承志尋思:「那是甚麼意思?……嗯,是了,她們在釋放青弟之前,先給她服下毒蛛蠱,毒性在一年之後方才發作,那時無藥可解,她們就算報了仇。哼,好狠毒的人,天幸教我暗中瞧見。要是我不在床底……」想到這裏,不禁冷汗直冒。

  何紅藥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。袁承志見她雙足正要跨出門限,忽然遲疑了一下,回身說道:「你是不是真的聽我話?」何鐵手道:「當然,不過……不過咱們不能失信於人啊。」何紅藥怒道:「我早知你看中了他,壓根兒就沒存心給你爹爹報仇。」氣沖沖的回轉,坐在椅上,室中登時寂靜無聲。袁承志和焦宛兒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氣。

  青青忽在床上猛搥一記,叫道:「你們還不出來麼,幹甚麼呀?」

  焦宛兒大驚,便要竄出,袁承志忙拉住她手臂,只聽何鐵手柔聲安慰道:「你安心睡一會兒,天亮了就送你回去。」青青哼了一聲,握拳在床板上蓬蓬亂敲,灰塵紛紛落下。袁承志險些打出噴嚏,努力調勻呼吸,這才忍住。

  青青心想:「那何鐵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過,何必躲著?你二人在床底下到底在幹甚麼?」她那知袁承志得悉弒帝另立的奸謀,這事關係到國家的存亡,實是非同小可,因此堅忍不出。

  何紅藥對何鐵手道:「你是教主,教裏大事自是由你執掌。教祖的金鉤既然傳了給你,你便有生殺大權。可是我遇到的慘事,還不能教你驚心麼?」何鐵手笑道:「姑姑遇到了一個負心漢子,就當天下男人個個是薄倖郎。」何紅藥道:「哼,男人之中,有甚麼好人了?何況這人是金蛇郎君的兒子啊!你瞧他這模樣兒,跟那個傢伙真沒甚麼分別,誰說他的心又會跟老子不同。」何鐵手道:「他爹爹跟他一樣俊秀麼?怪不得姑姑這般傾心。」

  袁承志聽何鐵手的語氣,顯然對青青頗為鍾情,這人絕頂武功,又是一教之主,竟然不辨男女,倒也好笑。

  何紅藥長嘆一聲,道:「你是執迷不悟的了。我把我的事源源本本說給你聽。是福是禍,由你自決吧!」何鐵手道:「好,我最愛聽姑姑說故事。給他聽去了不妨麼?」何紅藥道:「讓他知道了他老子的壞事,死了也好瞑目。」青青叫道:「你瞎造謠言!我爹爹是大英雄大豪傑,怎會做甚麼壞事?我不聽!我不聽!」何鐵手笑道:「姑姑,他不愛聽,怎麼辦?」何紅藥道:「我是說給你聽。他愛不愛聽,理他呢。」

  青青用被蒙住了頭,可是終於禁不住好奇心起,拉開被子一角,聽何紅藥敘述金蛇郎君當年的故事。

  ***

  只聽她說道:「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,那時候我還沒你現今年紀大。你爹爹剛接任做教主,他派我做萬妙山莊的莊主,經管那邊的蛇窟。這天閒著無事,我一個人到後山去捉鳥兒玩。」何鐵手插口道:「姑姑,你做了莊主,還捉鳥兒玩嗎?」

  何紅藥哼了一聲,道:「我說過了,那時候我還年輕得很,差不多是個小孩子。我捉到兩隻翠鳥,心裏很是高興。回來的時候,經過蛇窟旁邊,忽聽得樹叢裏颼颼聲響,知道有蛇逃走了,忙遁聲追過去。果見一條五花在向外遊走。我很奇怪,咱們蛇窟裏的蛇養得很馴,從來不逃,這條五花到外面去幹甚麼?我也不去捉拿,一路跟著。只見那五花到了樹叢後面,逕向一個人遊過去,我抬頭一看,不覺吃了一驚。」

  何鐵手道:「幹甚麼?」何紅藥咬牙切齒的道:「那便是前生的冤孽了。他是我命裏的魔頭。」何鐵手道:「是那金蛇郎君麼?」

  何紅藥道:「那時我也不如他是誰,只見他眉清目秀,是個長得很俊的少年。手裏拿著一束點著火的引蛇香艾。原來五花是聞到香氣,給他引出來的。他見了我,向我笑了笑。」

  何鐵手笑道:「姑姑那時候長得很美,他一定著了迷。」

  何紅藥呸了一聲,道:「我和你說正經的,誰跟你鬧著玩?我當時見他是生人,怕他給蛇咬了,忙道:『喂,這蛇有毒。你別動,我來捉!』他又笑了笑,從背上拿下一隻木箱,放在地下,箱子角兒上有根細繩縛著一隻活蛤蟆,一跳一跳的。那五花當然想去吃蛤蟆啦,慢慢的遊上了木箱,正想伸頭去咬,那少年一拉繩子,箱子蓋翻了下去。五花一滑,想穩住身子,那少年左手一探,兩根手指已鉗住了五花的頭頸。我見他手法雖跟咱們不同,但手指所鉗的部位不差分毫,五花服服貼貼的動彈不得,這一來,知道他是行家,就放了心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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