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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二


  晚飯後,他把剛才所遇說了。大家嘖嘖稱奇,都猜不透怪屋中所居是何等樣人。

  次日清晨,眾人聚在花廳裏吃早飯。庭中積雪盈寸,原來昨晚竟下了半夜大雪。院子裏兩樹梅花含苞吐艷,清香浮動,在雪中開得越加精神。

  一名家丁匆匆進來,對青青道:「小姐,外面有人送禮來。」另一名家丁捧進禮物,原來是一個宋瓷花瓶,一座沈石田繪的小屏風。袁承志道:「這兩件禮物倒也雅致,誰送的呀?」禮物中卻無名帖。青青封了一兩銀子,命家丁拿出去打賞,問清楚是誰家送的禮,過了一會,家丁回來稟道:「送禮的人已走了,追他不著。」

  眾人都笑那送禮人冒失,白受了他的禮,卻不見他情。洪勝海道:「袁相公名滿天下,這次來京,江湖上多有傳聞,總是慕名的朋友向你表示敬意的。」眾人都道必是如此。

  中午時分,有人挑了整席精雅的酒餚來,乃是北京著名的全聚興菜館做的名菜。一問廚師,說是有人付了銀子讓送來的。眾人起了疑心,把酒餚讓貓狗試吃,並無異狀。

  下午又陸續有人送東西來,或是桌椅,或是花木,都是宅第中合用之物。青青只說得一句:「這裏須得掛一盞大燈才是。」過不了一個時辰,就有人送來一盞精緻華貴的大宮燈。再過片刻,又有人送來綢緞絲絨、鞋帽衣巾,連青青用的胭脂花粉,也都是特選上等的送來。鐵羅漢一把抓住那送衣服的人,喝道:「你怎知這裏有個頭陀?連我穿的袈裟也送來了?」那衣店夥計給他一抓,嚇了一跳,說道:「不知道啊!今兒一早,有人到小店裏來,多出銀子吩咐趕做的。」

  這時人人奇怪不已,紛紛猜測。青青故意道:「這送禮的人要是真知我心思,給我弄一串珍珠來就好啦。」隔了片刻,只見一個僕人走出廳去。青青向洪勝海道:「快瞧他到那裏去?」不多時那僕人又回來侍候。洪勝海卻隔了一個時辰才回。他剛跨進門,珠寶店裏已送了兩串珠子來。

  青青接了珠子,直向內室,袁承志和洪勝海都跟了進去。洪勝海道:「那僕人走到門外,對一個乞丐說了幾句話,就回進來。我就跟著那乞丐。見他走過了一條街,就有衙門的一個公差迎上來。兩人說了幾句話,那乞丐又回到我們門前。」青青道:「那你就盯著那鷹爪?」洪勝海道:「正是。那鷹爪卻不上衙門,走到一條胡同的一座大院子裏。我見四下無人,上屋去偷偷一張。原來裏面聚了十多名公差,中間一個老頭兒,瞎了一隻眼睛,大家叫他單老師,似是他們的頭子。我怕他們發覺,就溜回來了。」

  青青道:「好啊!官府耳目倒也真靈,咱們一到北京,鷹爪就得了消息。哼,要動咱們的手,只怕也沒這麼容易呢!」袁承志道:「可是奇在幹麼要送東西來,不是明著讓咱們知道麼?京裏吃公事飯,必定精明強幹,決不會做傻事。不知是甚麼意思?」命洪勝海把程青竹、沙天廣、胡桂南等人請來,談了一會,都是猜想不透。

  青青道:「公差的髒東西,咱們不要!」當晚她與啞巴、鐵羅漢、胡桂南、洪勝海等搬了送來各物,都放在公差聚會的那個大院子裏。

  次日青青把傳遞消息的僕人打發走了,卻也沒難為他。那僕人恭恭敬敬的接了工錢,一再稱謝,磕了幾個頭去了,絲毫沒露出不愉的神色。袁承志等嚴密戒備,靜以待變,那天果然沒再有人送東西來。

  這天晚上又是下了一晚大雪。次日一早,洪勝海滿臉驚詫之色,進來稟報:「屋子前面的積雪,不知是誰給打掃得乾乾淨淨,這真奇了。」袁承志道:「這批鷹爪似乎暗中在拚命討好咱們。」青青笑道:「啊,我知道了。」眾人忙問:「怎麼?」青青道:「他們怕咱們在京裏做出大案來,對付不了,因此先來打個招呼,交個朋友。」沙天廣笑道:「說來倒有點像。可是我做了這麼多年強盜,從來沒聽見過這種事。」

  程青竹忽道:「我想起啦,那獨眼捕快名叫獨眼神龍單鐵生。不過他退隱已久,這才一時想他不起。」

  又過數日,眾人見再無異事,也漸漸不把這事放在心上。這天正是冬至,眾人在大廳上飲酒閒談,家丁送上個大紅名帖,寫著「晚生單鐵生請安」的字樣,並有八色禮盤。袁承志道:「快請。」家丁道:「這位單爺也真怪,他說給袁相公請安,轉頭走了,讓他坐,卻不肯進來。」洪勝海奉了袁承志之命,拿了袁承志、程青竹、沙天廣三人的名帖回拜,並把禮物都退了回去。

  接連三天,單鐵生總是一早就來投送名帖請安。程青竹道:「獨眼神龍在北方武林中也不是無名之輩,怎麼鬼鬼祟祟的盡搞這一套,明兒待我找上門去問問。」胡桂南道:「這些招數可透著全無惡意,真是邪門。」

  鐵羅漢忽然大聲道:「我知道他幹甚麼。」眾人見他平時傻愣愣的,這時居然有獨得之見,都感詫異,齊問:「幹甚麼啊?」鐵羅漢道:「他見袁相公武功既高,名氣又大,因此想招他做女婿。」此言一出,眾人無不大笑。沙天廣正喝了一口茶,一下子忍不住,全噴在胡桂南身上。胡桂南一面揩身,一面笑道:「獨眼龍的女兒也是獨眼龍,袁相公怎麼會要?」鐵羅漢瞪眼道:「你怎知道?」胡桂南笑道:「那你怎知道他有女兒?」

  眾人開了一陣玩笑。青青口裏不說甚麼,心中卻老大的不樂意,暗想那獨眼龍可惡,別真的要招大哥做女婿。這天晚上,取來七張白紙,都畫了個獨眼龍老公差的圖形,寫上「獨眼神龍單鐵生盜」的字樣,夜裏飛身躍入七家豪門大戶,每家盜了些首飾銀兩,再給放上一張獨眼龍肖像。

  次日清晨,洪勝海在她房門上敲了幾聲,說道:「小姐,獨眼龍來啦。袁相公陪他在廳上說話。」青青換上男裝,走到廳上,果見袁承志、程青竹、沙天廣陪著一個瘦削矮小的老頭在喝茶。袁承志給她引見了。青青見這單鐵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紀,鬚眉皆白,一隻左眼炯炯發光,顯得十分精明幹練。只聽他道:「小老兒做這等事,當真十分冒昧。不過實是有件大事,想懇請袁相公跟各位鼎力相助,小老兒和各位又不相識,只得出此下策。不想招惱了各位,小老兒謹此謝過。」說著爬下來磕頭。

  袁承志連忙扶起,正要問他何事相求,青青忽道:「令愛好吧?怎不跟你同來?」單鐵生一楞,道:「小老兒光身一人,連老伴也沒有,別說子女啦!」青青又問:「那你有孫女兒沒有?有乾女兒沒有?」單鐵生道:「都沒有。」青青嫣然一笑,返身入房,捧了盜來的首飾銀兩,都還了給他,笑道:「在下跟你開個玩笑,請別見怪。不過若非如此,也請不到你大駕光臨。」單鐵生謝了,心想:「這玩笑險些害了我的老命。」又想:「這個女扮男裝的姑娘怎地老是問我有沒女兒?總不是想拜我為乾爹吧?」

  眾人都覺奇怪,正要相詢,忽然外面匆匆進來一名捕快,向眾人行了禮,對單鐵生道:「單老師,又失了二千兩庫銀。」單鐵生倏然變色,站起身來作了個揖,道:「小老兒有件急事要查勘,待會再來跟各位請安。」收了青青交還的物事,隨著那捕快急急去了。

  ***

  到得下午,鵝毛般的大雪漫天而下。青青約了袁承志,到城外西郊飲酒賞雪。兩人沒單獨共遊已久,這時偷得半日清閒,甚是暢快。這一帶四下裏都是蘆葦。青青帶著食盒,盛了酒菜。兩人喝酒閒談,賞玩風景。當地平時就已荒涼,這時天寒大雪,更是不見有人。

  袁承志問起交還了甚麼東西給單鐵生,青青笑著把昨晚的事說了。袁承志道:「唉,我剛讚你變得乖了,那知仍是這般頑皮。」青青道:「你幾時讚過我呀?」袁承志道:「我心裏讚你,你自然不知道。」青青很是高興,笑道:「誰教他不肯露面,暗中搗鬼?」

  袁承志道:「不知他想求咱們甚麼事?」青青道:「這種人哪,哼,不管他求甚麼,都別答應。」兩人喝了一會酒,說到在衢州石樑中夜喝酒賞花之事。青青想起故鄉和亡母,不覺淒然欲泣。袁承志忙說笑話岔開。

  坐了半日,眼見天色將晚,兩人收拾了食盒回家。經過一座涼亭,只見一個乞丐臥在一張草蓆上,只穿了一條犢鼻褲,上身赤裸。青青道:「可憐,可憐!」拿出一錠銀子,放在席上,柔聲道:「快去買衣服,別凍壞了。」剛走出亭子,只聽那乞丐咕噥道:「給我銀子幹甚麼?再冷些也凍不死老子。有酒卻不請人喝,真不夠朋友。」

  青青大怒,回頭要罵。袁承志見這乞丐赤裸了身子。在嚴寒中毫無戰瑟畏凍之態,本已奇怪,聽了這幾句話,一拉青青的手,轉頭說道:「酒倒還有,只是殘菜冷酒,頗為不恭,不敢相邀。」那乞丐坐起身子,伸手道:「做叫化的,吃殘菜、喝冷酒,那正合適。」

  袁承志從食盒中拿出一壺吃剩的酒菜,遞了過去。那乞丐接了,仰脖子骨嘟嘟的猛喝。

  這乞丐四十歲左右年紀,滿臉鬍鬚,兩條臂膀上點點斑斑,全是傷疤。他把一壺酒喝乾,讚道:「好酒!這是二十年的女兒紅陳紹。」青青笑道:「你倒識貨,上口便知。」那乞丐道:「可惜酒少了,喝得不過癮。」袁承志道:「明日我們再攜酒來,請閣下一醉如何?」乞丐道:「好呀,你這位相公倒很慷慨,讀書人有這樣的胸襟,也算難得。」袁承志聽他談吐不俗,更知他不是尋常乞丐,兩人一笑轉身。走出亭去。

  走了數步,青青好奇回頭再望,只見那乞丐彎了身子,全神貫注的凝視著左方甚麼東西。青青拉拉袁承志的手道:「他在瞧甚麼?」袁承志看了一眼道:「似乎是甚麼蟲豸。」但見那乞丐神情緊迫,雙手箕張,似乎作勢便欲撲上。兩人走近去看,那乞丐連連揮手,臉色極是嚴重。

  兩人不再上前,隨著他眼光向雪地裏一看,原來是條小蛇,長僅半尺,但通體金色,在白雪中燦然生光。

  【註】

  清太宗皇太極死因不明。《清史稿·太宗本紀》:「崇德八年八月庚午,上御崇政殿,是夕亥時無疾崩,年五十有二。」當天他還在處理政事,一無異狀,突然在半夜裏「無疾崩」,後人頗有疑為多爾袞所謀殺,但絕無佐證。順治六年,「皇父攝政王」多爾袞據說和皇太極的妃子莊妃、即順治皇帝的母親孝莊太后正式結婚。張煌言詩有云:「春官昨進新儀注,大禮恭逢太后婚。」此事普遍流傳,但無明文記載。近人孟森認為不確,胡適則對孟森之考證以為不夠令人信服。北方游牧漁獵民族之習俗和中原漢人大異,兄終弟及,原屬常事。清太后下嫁多爾袞事,近世治清史者大都不否定有此可能。

  回目中「燭影」用宋太宗弒兄宋太祖「燭影搖紅」故事。「昭陽」用趙合德居昭陽殿故事。趙合德為皇后趙飛燕之妹,封昭儀,與人私通,後致漢成帝於死。清莊妃為太宗孝端皇后之侄女,民間傳說稱之為「大玉兒」、「小玉兒」者也。漢、宋、清三朝宮闈秘事,未盡可信,牽扯為一,或近於誣。小說家言,史家不必深究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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