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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七


  各路賀客拜過壽後,晚上壽翁大宴賓朋。蓋孟嘗富甲保定,素來愛好交友,這天六十大壽,各處來的賀客竟有三千多人。孟伯飛掀鬚大樂,向各路英豪不停口的招呼道謝。大廳中開了七八十席。位望不高、輩份較低的賓客則在後廳入席。

  袁承志、程青竹、沙天廣三人都給讓在居中第一席上,孟伯飛在主位相陪。在第一席入座的還有老英雄鴛鴦膽張若谷、統兵駐防保定府的馮同知、永勝鏢局的總鏢頭董開山,此外也都是武林中的領袖人物。群豪向壽翁敬過酒後,猜拳鬥酒,甚是熱鬧。

  飯酒正酣,一名家丁匆匆進來,捧著一個拜盒,走到孟錚身邊,輕輕說了幾句。孟錚正陪客人飲酒,一聽家丁說話,忙站起來,走到孟伯飛身旁,說道:「爹,你老人家真好大面子,神拳無敵歸二爺夫婦,帶了徒弟給您拜壽來啦。」孟伯飛一愣,道:「我跟歸老二素來沒交情啊!」揭開拜盒,見大紅帖子上寫著:「眷弟歸辛樹率門人敬賀」幾個大字,另有小字註著「菲儀黃金十兩」,帖子旁邊放著一隻十兩重的金元寶。孟伯飛心下甚喜,向席上眾賓說聲:「失陪。」帶了兩個兒子出去迎客。

  不多時,只見他滿面春風,陪著歸辛樹夫婦、梅劍和、劉培生、孫仲君五人進來。歸二娘手中抱著那個皮包骨頭、奄奄一息的孩子歸鍾。

  袁承志早站在一旁,作了一揖,道:「二師哥、二師嫂,您兩位好。」歸辛樹點點頭道:「嗯,你也在這裏。」歸二娘哼了一聲,卻不理睬。袁承志道:「師哥師嫂請上座,我與劍和他們一起坐好啦。」孟伯飛聽袁承志這般稱呼,笑道:「好哇,有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哥撐腰,別說七省盟主,就是十四省盟主,也好當呀!」言下之意,似是說袁承志少年得意,當上七省盟主,全是仰仗師兄的大力。袁承志微微一笑,也不言語。

  歸辛樹這些日子忙於為愛子覓藥,尚不知泰山大會之事,愕然道:「甚麼盟主?」孟伯飛笑道:「我是隨便說笑,歸二哥不必介意。」當下請歸氏夫婦在鴛鴦膽張老英雄下首坐了。眾賀客均是豪傑之上,男女雜坐,並不分席。袁承志自與梅劍和等坐在一桌。程青竹和沙天廣卻去和啞巴、青青同席。

  歸辛樹與孟伯飛等互相敬酒。各人喝了三杯後,永勝鏢局總鏢頭董開山站起身來,說道:「兄弟酒量不行,各位寬坐。兄弟到後面歇一下。」歸辛樹冷然道:「我們到處找董鏢頭不到,心想定在這裏,果然不錯。」董開山神色尷尬,說道:「兄弟跟歸二爺往日無怨,近日無仇,歸二爺何必苦苦找我?」眾人一聽此言,都停杯不飲,望著二人。

  孟伯飛笑道:「兩位有甚麼過節,瞧兄弟這個小面子,讓兄弟來排解排解。」說到排難解紛,於他實是生平至樂。董開山道:「在下久仰歸二爺大名,一向是很敬重的,只是素不相識,不知何故一路追蹤兄弟。」

  孟伯飛一聽,心中雪亮:「好啊,你們兩人都不是誠心給老夫拜壽來著。原來一個是避難,一個是追人。這姓董的既然瞧得我起,到了我屋裏,總不能讓他吃虧丟人。」於是對歸辛樹道:「歸二爺有甚麼事,咱們過了今天慢慢再談。大家是好朋友,總說得開。」

  歸辛樹不善言辭,歸二娘一指手中孩子,說道:「這是我們二爺三房獨祧單傳的兒子,眼見病得快死啦。想求董鏢頭開恩,賜幾粒藥丸,救了這孩子一條小命。我們夫婦永感大德。」孟伯飛道:「那是應該的。」轉頭對董開山道:「董爺,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。何況是歸二爺這樣的大英雄求你。甚麼藥丸,快拿出來吧!你瞧這孩子確是病重。」董開山道:「這茯苓首烏丸倘若是兄弟自己的,只須歸二爺一句話,兄弟早就雙手奉上了。不過這是鳳陽總督馬大人進貢的貢品,著落永勝鏢局送到京師。若有失閃,兄弟不能再在江湖上混飯吃,那也罷了,可是不免連身家性命也都難保,只好請歸二爺高抬貴手。」

  眾人聽了這話,都覺事在兩難。馮同知一聽是貢物,忙道:「貢物就是聖上的東西,那一個大膽敢動?」歸二娘道:「哼,就算是玉皇大帝的,這一次也只得動上一動了。」馮同知喝道:「好哇,你這女人想造反麼?」歸二娘大怒,伸筷在碗中夾起一個魚圓,乘馮同知嘴還沒閉,噗的一聲,擲入了他的口中。馮同知一驚,那知又是兩個魚圓接連而來,把他的嘴塞得滿滿的,吞也不是,吐也不是,登時狼狽不堪。

  老英雄張若谷一見大怒,心想今天是孟兄弟的壽辰,這般搞法豈不是存心搗蛋,隨手拿起桌上一隻元寶形的筷架,用力一拍,筷架整整齊齊的嵌入了桌面之中。

  歸辛樹手肘靠桌,潛運混元功內力向下一抵,全身並未動彈分毫,嵌在桌面裏的筷架突然跳出,撞向張若谷臉上。張若谷急忙閃避,雖未撞中,卻已顯得手忙腳亂。他滿臉通紅,霍地站起,反手一掌,將桌面打下一塊,轉身對孟伯飛道:「孟老弟,老哥哥在你府上丟了臉了。」說著大踏步向外就走。職司招待的兩名孟門弟子上前說道:「張老爺子不忙,請到後堂用杯茶吧。」張若谷鐵青著臉,雙臂一張,兩名弟子踉蹌跌開。

  孟伯飛怫然不悅,心想好好一堂壽筵,卻給歸辛樹這惡客趕到鬧局,以致老朋友不歡而去,正要發話,馮同知十指齊施,已將兩個魚圓從口中挖了出來,另外一個卻終於嚥了下去,哇哇大叫:「反了,反了,這還有王法嗎?來人哪!」兩名親隨還不知老爺為何發怒,忙奔過來。馮同知叫道:「抬我大關刀來!」

  原來這馮同知靠著祖蔭得官,武藝低微,卻偏偏愛出風頭,要鐵匠打了一柄刃長背厚、鍍金垂纓、薄鐵皮的空心大關刀,自己騎在馬上,叫兩名親兵抬了跟著走,務須口中杭育、杭育,叫聲不絕,裝作十分沉重、不勝負荷的模樣,他只要隨手一提,卻是輕鬆隨便。旁人看了,自然佩服同知老爺神力驚人。他把「抬我大關刀來」這句話說順了口,這時脾氣發作,又喊了出來。兩名親隨一愣,這次前來拜壽,並未抬這累贅之物,一名親隨當即解下腰間佩刀,遞了上去。

  孟伯飛知他底細,見他裝模作樣,又是好氣,又是好笑,連叫:「使不得。」

  馮同知草菅人命慣了的,也不知歸辛樹是多大的來頭,眼見他是個鄉農模樣,那放在心上?接過佩刀,揮刀摟頭向歸二娘砍去。歸二娘右手抱著孩子,左手一伸,彎著食中兩指鉗住了刀背,問道:「大老爺,你要怎樣?」

  馮同知用力一拉,那知這把刀就如給人用鐵鉗鉗住了,一拉之下,竟是紋絲不動。他雙手握住刀柄,用力往後拉奪,霎時間一張臉脹得通紅,手中雖無大關刀,但臉如重棗,倒也宛若關公,所差者也不過關公的丹鳳眼變成了馮公的鬥雞眼而已。歸二娘突然放手。馮同知仰天一交,跌得結結實實,刀背砸在額頭之上,登時腫起了圓圓一塊,有似適才他吞下肚去的魚圓鑽上了額頭。兩名親隨忙搶上扶起。馮同知不敢再多說一句,手按額頭,三腳兩步的走了。只聽他出了廳門,一路大聲喝罵親隨:「混賬王八蛋!就是怕重偷懶,不抬老爺用慣了的大關刀來。否則的話,還不是一刀便將這潑婦劈成兩半。」

  董開山趁亂想溜。歸辛樹道:「董鏢頭,你留下丸藥,我決不難為你。」董開山受逼不過,站到廳心,叫道:「姓董的明知不是你神拳無敵的對手。性命是在這裏,你要,就來拿去吧。」歸二娘道:「誰要你性命?把丸藥拿出來!」

  孟伯飛的大兒子孟錚再也忍耐不住,叫道:「歸二爺,我們孟家可沒得罪了你,你們有過節,請到外面去鬧。」歸辛樹道:「好,董鏢頭,咱們出去吧。」董開山卻不肯走。

  歸辛樹不耐煩了,伸手往他臂上抓去。董開山向後一退,歸辛樹手掌跟著伸前。董開山既做到鏢局子的總鏢頭,武功自然也非泛泛,眼見歸辛樹掌到,疾忙縮肩,出手相格,卻那碰得到對方手掌?但聽得嗤的一聲,肩頭衣服已被撕下了一塊。

  孟錚搶上前去,擋在董開山身前,說道:「董鏢頭是來賀壽的客人,不容他在舍下受人欺侮。」歸二娘道:「那怎樣?我們當家的不是叫他出去嗎?」孟錚道:「你們有事找董鏢頭,不會到永勝鏢局去找?幹麼到這裏攪局?」言下越來越不客氣。歸二娘厲聲道:「就算攪了局,又怎麼樣?」這些日子來她心煩意亂,為了兒子病重難愈,自己的命也不想要了,否則以孟伯飛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,她決不能如此上門胡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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