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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她追了一段路,起了疑懼之心,突然停步不追,轉身想回。剛回過身來,身旁一陣風掠過,腰裏的飄帶揚了起來,發覺手腕微麻,手指一鬆,長劍已被袁承志奪了過去。

  焦姑娘大驚,兵刃脫手,退路又被擋住,不知如何是好。袁承志道:「姑娘別怕,我要傷你,易如反掌。我是你家朋友。」說著將劍還給了她,焦姑娘接了劍,點了點頭。

  袁承志見她將信將疑,說道:「你爹爹眼下大難臨頭,你肯不肯冒險救父?」焦姑娘眼睛一紅道:「只要能救得爹爹,縱然粉身碎骨,也是甘心。」袁承志道:「你爹爹為人很好,寧可捨了自己的性命,也不願大動干戈。我要幫他個忙。」焦姑娘聽他說得誠懇,何況危難之中,只要有一絲指望,也決不肯放過,雙膝一屈,就要跪下。

  袁承志道:「姑娘且勿多禮,事情能否成功,我也沒十分把握。」焦姑娘只覺右臂被他輕輕一架,一股極大的力量托將上來,就此跪不下去,登時又對他多信了幾分。

  袁承志道:「請你領我去府上,我要寫個字條給你爹爹。」焦姑娘道:「兩位高姓大名?請兩位去勸勸我爹爹好麼?」袁承志道:「我姓名暫且不說,你爹爹見了我這字條,定會消了死志。事不宜遲,先辦了這事再說。」焦姑娘大喜,忙道:「兩位請跟我來!」

  三人越牆入內。焦姑娘引二人走進一間小書房中,拿出紙墨筆硯,磨好了墨,遠遠坐在旁邊,只見袁承志一揮而就,不知寫了些甚麼。青青在桌旁坐著,臉現詫異之色。

  袁承志把紙箋折了套入信封,用漿糊粘住了,交給焦姑娘,說道:「這封信給你爹爹,但須答應我一件事。」焦姑娘道:「尊駕吩咐,自當遵命。」袁承志道:「你千萬不能對你爹爹說到我的相貌年紀。」焦姑娘奇道:「為甚麼?」袁承志道:「你一說,我就不能幫你忙了。」焦姑娘道:「好,我答應。」袁承志道:「明日卯時正,請你到水西門興隆客棧黃字第三號房來。我跟你商議如何解除令尊的危難。但此事務須嚴守秘密。」焦姑娘點頭答應。袁承志一拉青青的手道:「好啦,咱們走吧!」

  焦姑娘見兩人越牆而出,心中又是驚疑,又是喜歡。忙奔回父親臥房,見房門緊閉,她拍了幾下門,大叫:「爹爹,開門!」半天沒有聲息,心中大急,忙繞到窗邊,揮掌打斷窗格,越窗進去,只見焦公禮神色慘然,手舉酒杯正要放到唇邊。焦姑娘叫道:「爹!你看這信!」焦公禮呆呆不語。焦姑娘拆開信封,抽出紙來,遞了過去。

  焦公禮木然一瞥,見紙上畫著一柄長劍,不由得全身大震,手一鬆,噹啷一聲,酒杯在地下跌得粉粹。焦姑娘嚇了一跳。焦公禮卻是滿臉喜色,雙手微微發抖,連問:「這是那裏來的?誰給你的?他……他來了麼?真的來了麼?」焦姑娘湊近看時,見紙上沒寫一字,只畫了一柄長劍。劍身曲折如蛇,劍尖卻是個蛇頭,蛇舌伸出,分成兩叉。

  她不知何以父親一見此劍,竟然如此喜出望外,問道:「爹,這是甚麼?」焦公禮道:「只要他一到,爹爹的老命就有救了,你見到了他麼?」焦姑娘道:「誰呀?」焦公禮道:「畫這柄劍的人。」焦姑娘點點頭,道:「他叫我明天再去找他。」焦公禮道:「有沒有要我也去?」焦姑娘道:「他沒說起。」焦公禮道:「這位奇俠脾氣古怪,咱們不可違背了他的吩咐。明天你一個人去吧!唉,你遲來一刻,爹爹就見你不到了。」焦姑娘心中一驚,這才明白原來剛才酒杯中盛的竟是毒藥,忙拿掃帚來掃去,服侍父親睡下。

  焦夫人與眾弟子聽說到了救星,雖想不論他武功如何了得,以一人之力,終究難與對方這許多高手相抗,但焦公禮既然如此放心,必有道理,登時都是喜慰不已。焦公禮要他們四散避難,大家本來不願,現下自然都不走了。

  袁承志和青青從焦家出來,青青問道:「你畫這柄劍是甚麼意思?」袁承志道:「焦公禮說世上只有你爹爹一到,才能救他性命。我畫的就是你爹爹用的金蛇劍。」

  青青點頭不語,過了一會問道:「你為甚麼要救他?」袁承志奇道:「那焦公禮不是壞人,給朋友賣了,逼成這個樣子,難道咱們見死不救?何況他又是你爹爹的朋友。」

  青青笑道:「嗯,我還道你見他女兒生得美貌,想討好這個大姑娘。」袁承志怒道:「你當我是甚麼人?」青青笑道:「啊喲,別發脾氣,幹麼你又約她到客店來找你?」袁承志笑道:「你這小心眼兒真是不可救藥,別囉唆啦,快跟我來。」

  青青嗤的一笑,跟著他向西而行。不多時來到大功坊閔子華的宅第。

  兩人越牆進內,躲在牆角,察看動靜,袁承志低聲道:「屋裏不知住著多少高手,一給發覺,咱們的事就幹不成啦。」青青低聲笑道:「你要幫那美貌姑娘,我可不許,偏偏要跟你搗蛋。我要大叫大嚷啦!」袁承志一笑。不去理她。

  過了一會,見無異狀,兩人悄悄前行,抓住一個男僕,問明了史氏兄弟住宿的所在。袁承志把他點了啞穴,拋在樹叢之中,來到史氏兄弟臥房窗外,悄沒聲息的捏斷窗格,躍了進去。史氏兄弟也甚了得,立即驚覺。正待喝問,雙雙已被點中了穴道。

  袁承志晃亮火摺,點了蠟燭,和青青在枕頭下、抽屜中、包裹裏到處搜檢,見到的卻只是些衣物銀兩、兵刃暗器。正要再查,忽聽房外腳步輕響,袁承志忙吹熄燭火,伸手在史氏兄弟衣袋中一摸,都是些紙片信札之類,心中大喜,盡數取出,放入懷裏,悄聲道:「得手啦!」青青道:「走吧,外面好像有人。」袁承志道:「等一下。」拿起史氏兄弟的一把匕首,在桌面上劃了「愚弟焦公禮頓首」七個大字。

  猛聽得門外有人喝問:「甚麼人?」兩人當即從窗中躍出,隨即翻過牆頭,只聽得擊掌之聲四下響動,此擊彼應,知道對方布置周密,高手內外遍伏,不敢貿然闖出,當下兩人蹲在牆腳邊不動,只聽得屋頂有人來去巡邏。

  青青忽然低聲道:「這是甚麼?」拿住他手,牽引到牆腳邊。袁承志一摸,牆腳的青苔下似乎刻得有字,手指順著這字筆劃中的凹處寫去,彎彎曲曲的是個篆文。他不識得篆字,悄聲問道:「甚麼字?」青青道:「是『第』字,第一第二的『第』字」。再向上摸去,又是一字,青青跟他說是個「賜」字。上面是個「公」字,再上是個「國」字,最後一字筆劃極多,青青說是「魏」字。袁承志心中將這五字自上而下的連接起來,竟是「魏國公賜第」。

  尋訪了十多天而毫無影蹤的魏國公府,豈知就是對方的大營所在,正是「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功夫」了。這幾個字字跡斑剝,年代已久,定是徐大將軍後人將宅子出賣了,數代之後,輾轉易手,再也無人得知。

  袁承志心中正喜,忽覺頭頸中癢癢的,原來是青青在呵氣,想是她找到了魏國公府,樂極忘形。袁承志頭一縮,低聲喝道:「別頑皮!」聽得西首掌聲漸向南移,說道:「走吧!」兩人從西首疾奔而出,回到客店。

  其時已是四更時分,青青點亮蠟燭。袁承志取出信件,揀了兩通顏色黃舊的信來,抽出一看,果然是張寨主的伏辯與丘道台的謝函。

  青青笑道:「你這一下救了她爹爹性命,不知她拿甚麼來謝你?」袁承志愕然道:「甚麼她?」青青嘻嘻一笑,道:「焦公禮的大小姐哪!」袁承志向她扁扁嘴,不去理她,細細看了兩通書信,說道:「那焦公禮說的確是句句真話,要是他另有私弊,那我就袖手不管了,何必去得罪這許多江湖上的前輩?何況其中還有二師哥的弟子。」

  青青似笑非笑的道:「那個飛天魔女倒很美啊。」袁承志道:「這女子心狠手辣,作事不當,毫沒來由把人家一條臂膀卸了下來。」沉吟道:「若不是怕二師哥見怪,我倒真要出手管上一管。我要焦姑娘到這裏來找我,是怕露出了形跡。要是我們同門師兄弟之間有了嫌隙,那就對不起師父養育之恩了。」青青見他神色肅然,不敢再開玩笑。

  袁承志又打開另外幾封信來一看,不覺大怒,叫道:「你看。」

  青青從來沒見過他如此憤怒,以往他即使在臨敵之際,也是雍容自若,這時忽見他滿臉脹得通紅,額頭上一條青筋猛凸起來,不禁嚇了一跳,忙接過來看。原來是滿清九王多爾袞的記室寫給史氏兄弟的密函,吩咐他們殺了焦公禮後,乘機奪過金龍幫來,先在江南樹立勢力,刺探消息,聯絡江湖好漢,待清兵大舉入關之時,便在南方起事作為內應。信末蓋了兩個大大的朱印,上面一個是「大清睿親王」五字隸文,下面是「多爾袞」三字的篆文。

  青青一時呆住了說不出話,越想越怒,就要扯信。袁承志一把搶住,道:「扯不得!」青青登時醒悟,道:「不錯,這是天大的證據。」

  袁承志道:「你想史氏兄弟拿到焦公禮這兩封信後,幹麼不馬上毀去?」青青道:「我知道啦,他們要用來挾制閔子華!」袁承志道:「定是這樣。我本想救了焦公禮後,就此袖手不管。那知這中間另有這樣一個大奸謀。別說得罪二師哥,再大的來頭,我也不怕!」

  青青瞧著他,目光中流露仰慕的神色,說道:「咱們當然要管,就算二師哥告到你師父那裏,他老人家也一定說是你對……咱們去請你那大師哥來,要他用鐵算盤來二一添作五的算一算,到底你有理,還是你二師哥有理。」袁承志笑道:「好啦,你快去睡吧。我得好好想一想,怎生來對付這批奸賊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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