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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


  一個徒弟叫了起來:「師父,這人本來該殺,咱們何必怕他們?等明日對頭來了,大家抖開來說個明白,就算他兄弟定要報仇,別的人也不見得都不明是非。」

  袁承志心想:「不錯啊,要是這姓焦的果真是路見不平,殺了閔子葉,武林中自有公論,只怕他這番話未必可信,又或者另有隱情。」

  焦公禮嘆了口氣,道:「我殺了那姓閔的之後,何嘗不知闖了大禍。他是仙都派中響噹噹的角色,他師父黃木道人決不能干休,若是率領門下眾弟子向我尋仇,我便有三頭六臂也抵擋不住。幸好我手下把那張寨主截住了,我逼著他寫了一張伏辯,將閔子葉的奸謀清清楚楚的寫在上面。

  「那丘道台自然對我十分感激,送了我二千兩銀子。我想本來是要搶光了你的,現下難得強盜發善心,做了一件行俠仗義之事,索性連一兩銀子也不收你的。丘道台千恩萬謝,寫了一封謝書,言明詳細經過,還叫會友鏢局隨同保鏢的兩個鏢頭畫押,作個見證。這兩個鏢頭本來並不知情,聽張寨主和飛虎寨其餘盜夥說得明白,大罵閔子葉無恥,說險些給他賣了,說不定性命也得送在這裏,反而向我道勞,很套交情。

  「我做了這件事後,知道不能再在黑道中混了,於是和眾兄弟散了伙,拿了那兩封信,上仙都山龍虎觀去見黃木道人。

  「那時仙都派門人已得知訊息,不等我上山,中途攔住了我就和我為難,大家氣勢洶洶,也不容我分辯。幸虧一位江湖奇俠路過見到,拔劍相助,將我護送上山,和黃木道長三對六面的說了個清楚。那黃木道長很識大體,約束門人,永遠不得向我尋仇。但為了仙都派的聲名,要我別在外宣揚此事。我自然答應,下山之後,從此絕口不提,因此這事的原委,江湖上知道的人極少。那時閔子葉的兄弟閔子華年紀幼小,多半不知內因,仙都派的門人自然也不會跟他說。」

  一名門徒道:「師父,那兩封信你還收著麼?」

  焦公禮搖頭道:「這就要怪我瞎了眼珠、不識得人了。去年秋天,有朋友傳話給我,說閔子葉的兄弟在仙都派藝成下山,得知我是他殺兄仇人,要來報仇。後來我打探出來,太白三英跟閔子華交情不差。他們是我多年老友,雖然已有十幾年不見面,但大家年輕時在綠林道上是一起出死入生過的。於是我便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……」

  一名門徒插嘴道:「啊,師父去年臘月趕去陝西,連年也不在家裏過,就為這事了?」

  焦公禮道:「不錯。我到了陝西秦嶺太白山史家兄弟家裏,滿想寒天臘月,哥兒倆一定在家,那知並不見人,卻原來上遼東去了,說是去做一筆大買賣。我在他們家等了十多天,史秉光、秉文兄弟才回來,老朋友會面,大家十分歡喜。我把跟閔家結仇的事一說,史老大當場即拍胸膛擔保沒事。我把丘道台的信與張寨主的伏辯都給了他。兩兄弟都說,只要拿去閔子華一看,閔老二那裏還有臉來找我報仇,只怕還要找人來賠話謝罪,求我別把他兄長的醜事宣揚出去呢。他兄弟對我殷勤招待,反正我沒甚麼要緊事,天天跟他們一起打獵、聽戲。他兄弟從遼東帶來了不少人參、貂皮,送了我一批。

  「有一天三人喝酒閒談,史老大忽說大明的氣數已完,咱哥兒們都是一副好身手,為甚麼不投效明主,做個開國功臣?我說去投闖王,幹一番事業,倒也不錯。他哈哈大笑,說李自成是土匪流寇,成得甚麼氣候。眼見滿清兵勢無敵,指日入關,要是我肯投效,他兄弟可在九王爺面前力保。我一聽之下,登時大怒,罵他們忘了自己是甚麼人,怎麼好端端的大明豪傑,竟去投降胡奴?那豈不是去做不要臉的漢奸?死了之後也沒面目去見祖宗。」

  袁承志暗暗點頭,心想焦公禮這人雖是盜賊出身,是非之際倒也看得明白,遇上了大事倒是挺不含糊的。

  焦公禮道:「當時我拍案大罵,三人吵了一場。第二日史家兄弟向我道歉,史老大說昨天喝多了酒,不知說了些甚麼胡塗話,要我不可介意。我們是十多年的老友,吵過了也就算了。他們一般的殷勤招待,再也不提此事。我在陝西又住了十多天,這才回到南京。

  「那知史家兄弟竟是狼心狗肺,非但不去向閔子華解釋,反而從中挑撥,大舉約人,整整籌劃了半年。我可全給蒙在鼓裏,半點也沒得到風聲,一心只道史家兄弟已跟閔子華說明真相,他自然不會再起尋仇之心。突然間晴天霹靂,這許多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到了南京。

  「那兩封信史家兄弟多半不會給閔子華瞧。事情隔了這麼多年,當時在場的人不是死了,就是散得不知去向,任憑我怎麼分說,閔子華也不會相信。只怕他怒氣更大,反而會說我瞎造謠言,誹謗他已去世的兄長……我就是不懂,我和史家兄弟素來交好,就算有過一次言語失和,也算不了甚麼。何必這般處心積慮、大舉而來?瞧這番布置,不是明明要把我趕盡殺絕麼?到底我有甚麼事得罪了他們,實在想不出來。」

  眾弟子聽了這番話,都氣惱異常,七嘴八舌,決意與史家兄弟以死相拚。

  焦公禮手一擺,道:「你們出去吧。今晚我說的話,不許漏出去一句。我曾在黃木道長面前起過誓,決不將閔子葉的事向外人洩漏。咱們是自己人,說一說還不打緊。寧可他們無義,我可不能言而無信。我死之後,誰都不許起心報仇,只須提到『報仇』二字,便是對我不住,金龍幫上下,務須遵依。」嘆了一口氣,道:「叫師弟、師妹來。」眾門徒人人臉現悲憤之色,退了出去。

  跟著門帷掀開,進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,一個七八歲的男孩。那少女臉有淚痕,叫了一聲「爹!」撲到焦公禮懷裏。

  焦公禮輕輕撫摸她的頭髮,半晌不語,那少女只是抽抽噎噎的哭,那孩子睜大了眼睛,不知姊姊為甚麼傷心。焦公禮道:「媽媽東西都收拾好了嗎?」那少女點點頭。焦公禮道:「弟弟長大之後,你教他好好唸書耕田,可是千萬別考試做官,也不要再學武了。」那少女哭道:「弟弟要學武的,學好了將來給爹爹報仇。」

  焦公禮怒喝:「胡說!你要把我先氣死嗎?『報仇』兩字,提也休提。」過了一會,又柔聲道:「武林中怨怨相報,何時方了?不如做個安份守己的老百姓,得終天年。你弟弟資質不好,學武決計學不到我一半功夫。就算是我吧,今日也被人如此逼迫,不得善終……唉,只是沒見到你說好婆家,終是一樁心事未了……你跟大家說,我死之後,金龍幫的事,都聽副幫主高叔叔的吩咐。」那少女道:「我這就派人到鳳陽去找高叔叔來。」

  焦公禮道:「怎麼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思?把高叔叔找來,他是火爆霹靂的性子,豈容別人欺我?這樣一來,眼見就要大動刀槍,不知要死傷多少人命。就算我逃得一條性命,讓幾百兄弟為我而死,於心何忍?你去吧!」抱起兒子,在他臉上親了親,微微一笑,道:「乖兒子,今後可得聽姊姊的話。」

  那孩子道:「是,爹爹,你為甚麼哭了?」焦公禮強笑道:「我幾時哭了?」將孩子放下地來,摸摸他頭頂,臉上顯得愛憐橫溢,似乎生死永別,甚是不捨。

  焦姑娘淚流滿面,牽了兄弟的手出去,走到門口,停步回頭,道:「爹,難道你除了死給他們看之外,真的沒第二條路了?」焦公禮道:「甚麼路子我都想過了,如能不死,難道不想麼?唉!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救得我性命,可是這人多半已不在世了。」

  焦姑娘臉上露出光采,忙走近兩步,道:「爹,那是誰?或許他沒有死呢?」焦公禮道:「這位恩公姓夏,外號叫做金蛇郎君。」

  袁承志和青青聽了,都大吃一驚。

  焦公禮又道:「他是江湖上的一位奇俠,我殺閔子葉的原委,他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。當年仙都派十一名大弟子跟我為難,全仗他獨力驅退,護送我上仙都山見黃木道人。現下黃木道人雲遊離山,多年來不知去向,料來早已逝世。聽說金蛇郎君十多年前遭人暗算,也已不在人世。我大恩不報,心中常覺不安。只要這人還活著……唉,你們去吧。」焦姑娘神色淒然,走了出來。

  袁承志向青青一作手勢,悄悄跟在兩人身後,來到一座花園,眼見四下無人,袁承志突然飛身搶上,叫道:「焦姑娘,你想不想救你爹爹?」

  焦姑娘一驚。拔劍在手,喝道:「你是誰?」袁承志道:「要救你爹爹,就跟我來!」陡然一個「一鶴沖天」,輕飄飄躍出牆外。青青連續三躍,翻過牆頭。焦姑娘想不到袁承志的輕身功夫竟能如此了得。實是從所未見,一怔之下,仗劍翻牆追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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