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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九


  溫儀對袁承志道:「有一件事,你可不能瞞我。」袁承志道:「伯母要知道甚麼事?晚輩決不隱瞞。」溫儀道:「他有沒有遺書?有沒提到我?」袁承志道:「夏前輩留下了些武功圖譜。昨天我破五行陣,就是用他遺法,總算替他報了大仇,出了怨氣。」溫儀道:「他沒留下給我的信麼?」袁承志不答,只緩緩搖了搖頭。

  溫儀好生失望,道:「他喝了那碗蓮子羹才沒力氣,這碗……這碗蓮子羹是我給他喝的。可是我真的……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呀。」袁承志安慰她道:「夏前輩在天之靈,一定明白,決不會怪伯母的。」溫儀道:「他定是傷心死的,怪我暗中害他,現今就算明白,可是也已遲了。」青青泣道:「媽,爹爹早知道的。你也喝了蓮子羹,要陪爹爹一起死。他當時就明白了。」溫儀道:「他……他當真明白嗎?為甚麼一直不來接我?連……連遺書也不給我一封?」

  袁承志見她臨死尚為這事耿耿於懷,一時之間,想不出甚麼話來安慰,但見她目光散亂,雙手慢慢垂了下來,忽然心念一動,想起了《金蛇秘笈》中那張「重寶之圖」,其中提到過溫儀的名字,忙從懷裏取出來,道:「伯母,你請看!」

  溫儀雙目本已合攏,這時又慢慢睜開,一見圖上字跡,突然精神大振,叫道:「這是他的字,我認得的。」低聲念著那幾行字道:「得寶之人……務請赴浙江衢州石樑……尋訪溫儀,……尋訪溫儀,那就是我呀……酬以黃金十萬兩。」又見到那兩行小字:「此時縱聚天下珍寶,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,重財寶而輕別離,愚之極矣,悔甚恨甚。」她滿臉笑容,伸手拉住袁承志的衣袖,道:「他沒怪我,他心裏仍然記著我,想著我……而今我是要去了,要去見他了……」說著慢慢閉上了眼。

  袁承志見此情景,不禁垂淚。溫儀忽然又睜開眼來,說道:「袁相公,我求你兩件事,你一定得答應。」袁承志道:「伯母請說,只要做得到的,無不應命。」溫儀道:「第一件,你把我葬在他身邊。第二件……第二件……」袁承志道:「第二件是甚麼?伯母請說。」溫儀道:「我……我世上親人,只有……只有這個女兒,你……你們……你們……」手指著青青,忽然一口氣接不上,雙眼一閉,垂頭不動,已停了呼吸。

  青青伏在母親身上大哭,袁承志輕拍她肩頭。黃真、安小慧、和崔希敏三人眼見袁承志對她極是關切,又見她母親慘遭殺害,均感惻然,只是於此中內情一無所悉,不知說甚麼話來安慰才好。

  青青忽地放下母親屍身,拔劍而起,奔到大門之前,舉劍亂剁大門,哭叫:「你們害死我爹爹,又害死我媽媽,我……我要殺光了你溫家全家。」縱身躍起,跳上了牆頭。

  袁承志也躍上牆頭,輕輕握住她左臂,低聲道:「青弟,他們果然狠毒。不過,終究是你的外公。」

  青青一陣氣苦,身子一晃,摔了下來。袁承志忙伸臂挽住她腰,卻見她已昏暈過去,大驚之下,連叫:「青弟,青弟!」

  黃真道:「不要緊,只是傷心過度。」取出一塊艾絨,用火摺點著了,在青青鼻下燻得片刻,她打了一個噴嚏,悠悠醒來,呆呆瞧著母親屍身,一言不發。

  袁承志問道:「青弟,你怎麼了?」她只是不答。袁承志垂淚道:「你跟我們去吧,這裏不能住了。」青青呆呆的點了點頭。袁承志抱起溫儀屍身,五人一齊離了溫家大屋。

  袁承志走出數十步,回頭一望,但見屋前廣場上滿地白米,都是適才發米時掉下來的,數十頭麻雀跳躍啄食。此時紅日當空,濃蔭匝地,溫家大屋卻緊閉了大門,靜悄悄地沒半點聲息,屋內便如空無一人。

  ***

  黃真對崔希敏道:「這五十兩銀子,拿去給咱們借宿的農家,叫他們連夜搬家。」崔希敏接了,瞪著眼問師父道:「幹麼要連夜搬家呀?」黃真道:「石樑派的人對咱們無可奈何,自然會遷怒於別人,定會去向那家農家為難。你想那幾個莊稼人,能破得了五行陣嗎?」崔希敏點頭道:「那可破不了!」飛奔著去了。

  四人等他回來,繞小路離開石樑鎮,行了十多里,見路邊有座破廟。黃真道:「進去歇歇吧。廟破菩薩爛,旁人不會疑心咱們順手牽羊、偷雞摸狗。」崔希敏道:「那當然!」

  走進廟中,在殿上坐了。黃真道:「這位太太的遺體怎麼辦?是就地安葬呢,還是到城裏入殮?」袁承志皺眉不語。黃真道:「如到城裏找靈柩入殮,她是因刀傷致死,官府查問起來,咱們雖然不怕,總是麻煩。」言下意思是就在此葬了。

  青青哭道:「不成,媽媽說過的,她要和爸爸葬在一起。」黃真道:「令尊遺體葬在甚麼地方?」青青說不上來,望著袁承志。袁承志道:「在咱們華山!」四人聽了都感詫異。

  袁承志又道:「她父親便是金蛇郎君夏前輩。」

  黃真年紀與夏雪宜相仿,但夏雪宜少年成名,黃真初出道時,金蛇郎君的威名早已震動武林,一聽之下,登時肅然動容,微一沉吟,說道:「我有個主意,姑娘莫怪。」青青道:「老伯請說。」

  黃真指著袁承志道:「他是我師弟,你叫我老伯不敢當,還是稱大哥吧。」崔希敏向青青直瞪眼,心想:「這樣一來,我豈不是又得叫你這小妞兒作姑姑?」青青向袁承志望了一眼,竟然改了稱呼,道:「黃大哥的話,小妹自當遵依。」崔希敏暗暗叫苦:「糟糕,糟糕,這小妞居然老實不客氣的叫起黃大哥來。」

  黃真怎想得到這渾小子肚裏在轉這許多念頭,對青青道:「令堂遺志是要與令尊合葬,咱們總要完成她這番心願才好。但不說此處到華山千里迢迢,靈柩難運,就算靈柩到了華山腳下,也運不上去。」青青道:「怎麼?」袁承志道:「華山山峰險峻之極,武功稍差一些的就上不了。運靈柩上去是決計不成的。」黃真道:「另外有個法子,是將令尊的遺骨接下來合葬。不過令尊遺體已經安居吉穴,再去驚動,似乎也不很妥當。」

  青青見他說得在理,十分著急,哭道:「那怎麼辦呢?」黃真道:「我意思是把令堂遺體在這裏火化了,然後將骨灰送上峰去安葬。」說到這件事,他可一本正經,再不胡言亂語了。青青雖然不願,但除此之外也無別法,只得含淚點頭。

  當下眾人收集柴草,把溫儀的屍體燒化了。青青自幼在溫家頗遭白眼,雖然溫正等幾個表兄見她美貌,討好於她,卻也全是心存歹念,只有母親一人才真心愛她,這時見至愛之人在火光中漸漸消失,不禁伏地大哭。

  袁承志在破廟中找了一個瓦罐,等火熄屍銷,將骨灰撿入罐中,拜了兩拜,暗暗禱祝:「伯母在天之靈儘管放心,小侄定將伯母骨灰送到華山絕頂安葬,決不敢有負重託。」

  黃真見此事已畢,對袁承志道:「我們要將黃金送到江西九江去。闖王派了許多兄弟在江南浙贛一帶聯絡,以待中原大舉之時,南方也豎義旗響應,人多事繁,在在需錢。袁師弟奪還黃金,功勞真是不小。」

  青青道:「小妹不知這批金子如此事關重大,要不是兩位大哥到來,可壞了闖王大事。」崔希敏道:「也要你知道才好。」青青在口頭上素不讓人,說道:「此後如不是黃大哥親自護送,多半路上還要出亂子。」崔希敏急道:「甚……甚麼?你又要來搶嗎?」

  黃真眼睛一橫,不許他多言,說道:「袁師弟與溫姑娘如沒甚麼事,大家同去九江如何?」袁承志道:「小弟想念師父,想到南京去拜見他老人家,還想見見崔叔叔。大師哥以為怎樣?」黃真點頭道:「師父身邊正感人手不足,他老人家也想念你得很。師弟,你這一次在石樑開張大發,賺了個滿堂紅。今後行俠仗義,為民除害,盼你諸事順遂,大吉大利,生意興隆,一本萬利。」袁承志肅然道:「還請大師哥多多教誨。」黃真笑道:「我不跟你來這套,咱們就此別過。夏姑娘,你以後順手發財,可得認明人家招牌字號呀。」站起來一拱手,轉頭就走。崔希敏也向師叔拜別。

  小慧對袁承志道:「承志大哥,你多多保重。」袁承志點頭道:「見到安嬸嬸時,說我很記掛她。」小慧道:「媽知道你長得這樣高了,一定很喜歡。我去啦!」行禮告別,追上黃真和崔希敏,向西而去。

  她一面走,一面轉頭揮手。袁承志也不停揮手招呼,直至三人在山邊轉彎,不見背影,這才停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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