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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


  袁承志知道大師兄對石樑派很有惡感,這時要乘機報復。他想師父常說:「得饒人處且饒人」,青青又已出言相求,金子既已取回,雖不願再留難溫氏五老,但大師兄在此,自然一切由他主持,便道:「請大師哥吩咐。」

  黃真道:「溫家在這裏殘害鄉民,仗勢橫行,衢州四鄉怨聲載道,我這兩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。我說師弟哪,你給人治病,那是要落本錢的,總得收點兒診費才不蝕本,這筆錢咱們自己倒也不用要了,若是去救濟給他溫家害苦了的莊稼人,這樁生意做得過吧?」

  袁承志想起初來石樑之時,見到許多鄉民在溫家大屋前訴怨說理,給溫正打得落花流水,又想起石樑鎮上無一人不對溫家大屋恨之入骨,俠義之心頓起,道:「不錯,這裏的莊稼漢真是給他們害苦啦。大師哥你說怎麼辦?」

  黃真在算盤上滴滴篤篤的撥上撥下,搖頭晃腦的念著珠算口訣,甚麼「六上一去五進一」、「三一三十一,二一添作五」說個不停,也不知算甚麼帳。

  崔希敏和小慧見慣黃真如此裝模作樣。袁承志對大師兄很是恭敬,見他算賬算得希奇古怪,卻不敢嘻笑。石樑派眾人滿腔氣憤,那裏還笑得出?只有青青卻嗤的一聲笑了出來。

  黃真搖頭晃腦的道:「袁師弟,你的診費都給你算出來啦!救一條命是四百石白米。」袁承志道:「四百石?」黃真道:「不錯,四百石上等白米,不許攙一粒沙子敗穀,斤兩升斗,可不能有一點兒搗鬼。」也不問溫方達是否答允,已說起白米的細節來。

  袁承志道:「這裏四位老爺子,那麼一共是一千六百石了?」黃真大拇指一豎,讚道:「師弟,你的心算真行,不用算盤,就算出一個人四百石,四個人就是一千六百石。」崔希敏想:「那有甚麼希奇?我不用算盤也算得出。」

  黃真對溫方達道:「明兒一早,你備齊一千六百石白米,分給四鄉貧民,每人一斗。你發滿了一千六百石,我師弟就給你救治這四位令弟。」

  溫方達忍氣道:「一時三刻之間,我那裏來這許多白米?我家裏搬空了米倉,只怕也不過七八十石罷了。」黃真道:「診金定價劃一,折扣是不能打的。不過看在老朋友份上,分期發米,倒也不妨通融。你發滿四百石,就給你救一個人。等你發滿八百石,再給你救第二個。要是你手頭不便,那麼隔這麼十天半月、一年半載之後再發米,我師弟隨請隨到,就算是在遼東、雲南,也會趕來救人,決不會有一點兒拖延推搪。」

  溫方達心想:「四個兄弟給點中了穴道,最多過得十二個時辰,穴道自解,只不過損耗些內力而已,不必受他如此敲詐勒索。」黃真已猜中了他心思,說道:「其實呢,你我都是行家,知道過得幾個時辰,穴道自解,這一千六百石白米,大可省之。只不過我們華山派的點穴功夫有點兒霸道,若不以本門功夫解救,給點了穴道之人日後未免手腳不大靈便,至於頭昏眼花,大便不通,小便閉塞,也是在所難免,內力大損,更是不在話下。好在四位年紀還輕,再練他五六十年,也就恢復原狀了。」

  溫方達知道此言非虛,咬了咬牙,說道:「好吧,明天我發米就是。」黃真笑道:「大老闆做生意真是爽快不過,一點也不討價還價。下次再有生意,要請你時時光顧。」溫方達受他奚落了半天,一言不發,拂抽入內。

  袁承志向溫儀和青青施了一禮,說道:「明天見。」他知石樑派現下有求於己,決不敢對她們母女為難。師兄弟等四人提了黃金,興高采烈的回到借宿的農民家裏。

  ***

  這時天才微明。小慧下廚弄了些麵條,四人吃了,談起這場大勝,無不眉飛色舞。

  黃真舉起麵碗,說道:「袁師弟,當時我聽師父說收了一位年紀很輕的徒弟,曾對你二師哥歸辛樹夫婦講笑,說咱們自己的弟子有些年紀都已三十開外了,師父忽然給他們添上了這樣一位小師叔,只怕大夥兒有點尷尬吧。那知師弟你功夫竟這麼俊,別說我大師哥跟你差得遠,你二師哥外號神拳無敵,大江南北少有敵手,但我瞧來,只怕也未必勝得過你。咱們華山派將來發揚光大,都應在師弟你身上了。這裏無酒,我敬你一碗麵湯。」說罷舉起碗來,將麵湯一飲而盡。

  袁承志忙站起身來,端湯喝了一口,說道:「小弟今日僥倖取勝,大師哥的稱讚實在愧不敢當。」

  黃真笑道:「就憑你這份謙遜謹慎,武林中就極為難得,快坐下吃麵。」他吃了幾筷,轉頭對崔希敏道:「你只要學到袁師叔功夫的一成,就夠你受用一世了。」

  崔希敏在溫家眼見袁承志大展神威,舉手之間破了那厲害異常的五行陣,心裏佩服之極,聽師父這麼說,突然跪倒,向袁承志磕了幾個頭,說道:「求小師叔教我點本事。」袁承志忙跪下還禮,連說:「不敢當,我大師哥的功夫,比我精純十倍。」

  黃真笑道:「我功夫不及你,可是要教這傢伙,卻也綽綽有餘,只是我實在沒有耐心。師弟若肯成全這小子,做師哥的感激不盡。」

  原來黃真因卻不過崔秋山的情面,收了崔希敏為徒。但這弟子資質魯鈍,聞十而不能知一,與黃真機變靈動的性格極不相投。黃真縱是在授藝之時,也是不斷的插科打諢,胡說八道。弟子越蠢,他譏刺越多。崔希敏怎能分辨師父的言語哪一句是真,哪一句是假?黃真明明說的是諷刺反話,他還道是稱讚自己。如此學藝,自然難有成就。後來袁承志感念他叔叔崔秋山捨命相救之德,又見他是小慧的愛侶,果然詳加指點。崔希敏雖因天資所限,不能領會到多少,但比之過去,卻已大有進益了。

  次日一早,黃真和袁承志剛起身,外邊有人叫門,進來一名壯漢,拿了溫方達的名帖,邀請四人前去。黃真笑道:「你們消息也真靈通,我們落腳的地方居然打聽得清清楚楚。」

  四人來到溫家,只見鄉民雲集,一擔擔白米從城裏挑來,原來溫方達連夜命人到衢州城裏採購,衢州城是浙東大城,甚是富饒,但驟然要採購一千六百石米,卻也不大容易,米價陡起,使溫家又多花了幾百兩銀子。溫方達當下請黃真過目點數,然後一斗斗的發給貧民。四鄉貧民紛紛議論,都說溫家怎麼忽然轉了性。

  黃真見溫方達認真發米,雖知出於無奈,但也不再加以譏誚,說道:「溫老爺子,你發米濟貧,乃是為子孫積德。有個新編的好歌,在下唱給你聽聽。」放開嗓子,唱了起來:

  年來蝗旱苦頻仍,嚼嚙禾苗歲不登;
  米價升騰增數倍,黎民處處不聊生。

  草根木葉權充腹,兒女呱呱相向哭;
  釜甑塵飛爨絕煙,數日難求一餐粥。

  官府徵糧縱虎差,豪家索債如狼豺。
  可憐殘喘存呼吸,魂魄先歸泉壤埋。

  骷髏遍地積如山,業重難過饑餓關。
  能不教人數行淚,淚灑還成點血班?

  奉勸富家同賑濟,太倉一粒恩無既。
  枯骨重教得再生,好生一念感天地。

  天地無私佑善人,善人德厚福長臻。
  助貧救生功勛大,德厚流光裕子孫。

  他嗓子雖然不佳,但歌詞感人,聞者盡皆動容。

  袁承志道:「師哥,你這首歌兒作得很好啊。」黃真道:「我那有這麼大的才學?這是闖王手下大將李岩李公子作的歌兒。」袁承志點頭道:「原來又是李公子的大作。他念念不忘黎民疾苦,那才是真英雄、大豪傑。」

  袁承志也不待一千六百石白米發完,便給溫氏四老解開穴道,推宮過血。四老委頓了半夜,均已有氣無力,臉色氣得鐵青。袁承志向五老作了一揖,說道:「多多得罪,晚輩萬分抱歉。」

  黃真笑道:「你們送了一千六百石米,不免有點肉痛,但石樑溫家的名聲卻好了不少。這樁生意你們其實是大有賺頭,不可不知。」五老一言不發,掉頭入內。

  黃真見發米已畢,貧民散去,說道:「咱們走吧!」

  袁承志心想須得與青青告別,又想她母女和溫家已經破臉,只怕此處已不能居,正待和師哥商議,忽見青青抱著母親,哭叫:「承志大哥!」快步奔了出來。

  袁承志一驚,忙問:「怎麼?」猛聽得颼颼風聲,知道不妙,忙急躍而前,伸手一抄,抓住了四柄射向青青背心的飛刀。只見人影閃動,溫方施避入了門後,跟著砰的一聲,大門合上,將六人關在門外。

  青青哭道:「四爺爺下毒手殺……殺了我媽。」轉過手中母親的身子,只見溫儀背心上插了一柄飛刀,直沒至柄。

  袁承志驚怒交集,伸手要去拔刀。黃真把他手一擋,道:「拔不得,一拔立時就死!」眼見溫儀傷重難救,便點了她兩處穴道,使她稍減痛楚。

  溫儀臉露微笑,低聲道:「青兒,別難受。我……我去……去見你爸爸啦。在你爸爸身邊,沒人……沒人再欺侮我。」青青哭著連連點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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