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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


  袁承志叫得一聲:「啊喲!」已見小船上躍起三個人影,先後落在大船船頭,身手均頗迅捷。這時小船一側,翻了過去,船底向天。袁承志老遠看出小船上原有五人,除這三人外,尚有兩人,一個掌舵,一個打槳。這兩人不及躍起,都落入水中,只叫得一聲「救命」便沉落江底。這一帶江面水急礁多,就算熟識水性,黑夜中跌入江心也是凶多吉少。

  袁承志暗罵溫青歹毒,無端端的又去傷人,等兩人從水中冒上,當即伸手扯斷帆索,咬在口中,雙足在船舷上一撐,飛身落向江中,一手一個,抓住落水的兩人頭髮,借著牙齒咬住帆索之力,在江面打了個圈子,提著兩人回到座船,這一下既使上了「混元功」內勁,又用了木桑所授的輕身功夫。只聽四人齊聲喝采。一是溫青,他已從船梢躍回船頭,另外三個則是從小船跳上來的。

  袁承志放下兩人,月光下看那三人時,見一個是五十多歲的枯瘦老者,留了疏疏的鬍子,一個是中年大漢,身材粗壯,另一個則是三十歲左右的婦人。

  那老者陰惻惻一笑,說道:「這位老弟好俊身手,請教尊姓大名,師承是那一位?」

  袁承志抱拳說道:「晚生姓袁,因見這兩位落水,怕有危險,這才拉了起來,並非膽敢在前輩面前賣弄粗淺功夫,請勿見怪。」

  那老者見他十分謙恭,頗出意料之外,只道他是怕了自己,冷笑一聲,對溫青道:「怪不得你這娃兒越來越大膽啦,原來有了這麼硬的一個幫手。他是你的相好麼?」

  溫青登時滿臉通紅,怒喝:「我尊稱你一聲長輩,你說話給我放尊重些!」

  袁承志心想:「看這些人神氣,全都不是正人,我可莫捲入是非漩渦之中。」於是朗聲說道:「在下與這位溫兄也是萍水相逢,談不上甚麼交情。我奉勸各位,有事好好商量,不必動刀動槍的傷了和氣。」

  那老者還未接口,溫青狠狠瞪了袁承志一眼,怒道:「你要是害怕,那就上岸走你的吧!」袁承志心想:「這個人可當真蠻不講理。」當下默然不語。

  那老者聽了袁承志口氣,知他不是溫青幫手,喜道:「袁朋友既跟這姓溫的沒有瓜葛,那好極啦,等我們事了之後,我再和袁朋友詳談,咱們很可以交交。」言下頗有結納之意。袁承志不便回答,作了一揖,退在溫青身後。

  那老者對溫青道:「你小小年紀,做事這等心狠手辣。沙老大打不過你,你趕了他走,也就罷了,幹麼要傷他性命?」

  溫青道:「我只一個人,你們這許多大漢子一擁而上,我不狠一些成麼?還說人家呢?也不怕旁人笑你們大欺小,多欺少。有本事哪,就把人家的金子給拾下來。等我撿了,又是陰魂不散的追著來要,想吃現成麼?也不知道要不要臉呢?」他語音清脆,咭咭呱呱的一頓搶白,那老者給他說得啞口無言。

  那婦人突然雙眉豎起,罵道:「你這小娃兒,你溫家大人把你寵得越來越沒規矩啦。我要問問你爺爺去,是誰教你這般目無尊長?」溫青道:「尊長也要有尊長的樣兒,想擺擺空架子,來撿便宜,那可不成。」

  那老者大怒,右手噗的一掌,擊在船頭桌上,桌面登時碎裂。溫青道:「榮老爺子的功夫如何,我早就知道,左右也不過這點玩藝兒,又何必在小輩面前賣弄?你要顯功夫,去顯給我爺爺們看。」那老者道:「你別抬出你那幾個爺爺來壓人。你爺爺便怎樣?他們真有本事,也不會讓女兒給人糟蹋,也不會有你這小雜種來現世啦!」溫青慘然變色,伸手握住了劍柄,一隻白玉般的手不住抖動,顯是氣惱已極。那大漢和婦人卻大笑起來。

  袁承志見溫青臉頰上流下兩道清淚,心中老大不忍,暗道:「他行事比我老練得多,怎麼給人一激就哭了起來?這老頭兒跟人吵嘴,怎地又去罵人家的父母?年紀一大把,卻不分說道理,亂七八糟的,盡說些難聽話來損人。」他本來決意兩不相助,但眼見溫青被人欺侮,卻動了鋤強扶弱之念。

  那老者陰森森的道:「哭有甚麼用?快把金子拿出來。我們自己也不貪,金子要拿去給沙老大的寡婦。再說,這位袁朋友也該分上一份。」袁承志忙搖手道:「我不要!」

  溫青氣得身子發顫,哭道:「我偏偏不給。」

  那大漢哼了一聲,見大船雖已收帆,但仍順水下流,舉起船頭的大鐵錨,在空中舞了一個圈,向岸上擲去。那鐵錨連上鐵鏈,不下兩百多斤,他擲得這麼遠,力氣確然非同小可。鐵錨一落在岸上,大船登時停了。那大漢叫道:「你到底拿不拿出來?」

  溫青舉起左袖,拭乾了淚水,說道:「好,我拿給你們。」奔進船艙,過了一會,雙手捧著一個包裹出來,看模樣甚是沉重。那大漢正要伸手去接,溫青喝道:「呸,有這麼容易!」手上使勁,那包裹直飛出去,撲通一聲大響、落入江心,叫道:「你們有種就把我殺了,要想得金子嗎?別妄想啦!」那大漢氣得哇哇大叫,拔刀向他砍來。

  溫青一擲出包裹,早已拔劍在手,刷刷兩劍,還刺大漢。那老者叫道:「住手!」大漢迴架來劍,躍開兩步。

  那老者向溫青側目斜視,冷笑道:「果然龍生龍,鳳生鳳,烏龜原是王八種。有這樣的老子,就生這樣的小畜生。今日再讓你這小輩在老夫面前放肆,我就不姓榮啦。」也不見他身子晃動,突然拔了起來,落在溫青面前。溫青挺劍刺去,那老者空手進招,運掌成風,攻勢凌厲之極。溫青雖有長劍在手,卻被他逼得連連倒退。拆得十多招,溫青右腕忽被他手指點中,長劍噹啷落地。那老者腳尖一挑,把劍踢了起來,左手握住劍柄,右手搭定劍尖,雙手裏彎,拍的一聲,劍身登時折斷。溫青吃了一驚。

  老者喝道:「今日不在你身上留個記號,只怕你日後忘了老夫的厲害!」手持斷劍,向他臉上劃去。溫青驚呼閃避,老者步步進逼,毫不放鬆,左手遞出,劍尖青光閃爍,眼見便要劃到溫青臉上。

  袁承志心想:「再不出手,他臉上非受重傷不可。」從囊中掏出一枚銅錢,向老者手中斷劍上投去。

  噹的一聲,老者只感手上一震,一枚暗器打在斷劍之上,撞擊之下,虎口一痛,斷劍竟自脫手。溫青本已嚇得面色大變,這時喜極而呼,縱到袁承志身後,拉著他的手臂,似乎求他保護。

  那老者姓榮名彩,是龍游幫的幫主,在浙南一帶,除了石樑派五祖、呂七先生等寥寥數人,武功數他為高。他十指練就大力魔爪功,比尋常刀劍還更厲害。那知竟被對方一枚小小暗器將手中兵刃打落,真是生平未遇之奇恥大辱,登時面紅過耳,卻又不禁暗暗心驚:「這小夥子的手勁怎地如此了得?」

  那大漢和婦人也已看出袁承志武功驚人,心想反正金子已給丟入江中,今日有這硬手在這裏,無論如何佔不到便宜了,不如交待幾句場面話,就此退走。那婦人叫道:「老爺子,咱們走吧,衝著這位袁朋友,今日就饒了這娃兒。」

  溫青叫道:「見人家本領好,就想走啦,你們龍游幫就會欺軟怕硬,羞也不羞?」袁承志眉頭一皺,心想這人剛脫大難,隨即如此尖酸刻薄,不給人留絲毫餘地。那婦人給他說得神情狼狽,動武又不是,不理又不是,滿臉怒容。

  榮彩也感難以下台,強笑道:「這位老弟功夫真俊,今日相逢,也是有緣,咱倆來玩一趟拳腳如何?」他在大力鷹爪手上下過二十餘年苦功,頗具自信,心想你這小子暗器功夫雖好,在拳腳上卻決不能輸了給你。

  袁承志尋思:「如和這老者一動手,就算是助定了溫青。這少年心胸狹隘,刁鑽狡猾,為了一些金子便胡亂殺人。決不能是益友。何必為他而無謂與人結怨。」於是拱手說道:「晚輩初涉江湖,不知天高地厚。一點微末小技,如何敢在老前輩面前獻醜?」

  榮彩微微一笑。心想:「這少年倒很會做人。」他乘此收篷,說道:「袁朋友太客氣了!」狠狠瞪了溫青一眼,說道:「終有一天,教你這娃兒知道老夫的厲害。」轉頭對那大漢與婦人道:「咱們走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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