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白馬嘯西風 | 上頁 下頁


  李文秀兩針奏功,不禁又驚又喜,但也知其餘三人必會發覺,只要有了防備,決不容自己再施毒針。縱馬正逃之間,忽聽得左首有人叫道:「到這兒來!」正是那老人的聲音。

  李文秀急忙下馬,聽那聲音從一個山洞中傳出,當即奔進。那老人站在洞口,問:「怎麼樣?」李文秀道:「我——我刺中了兩個——兩個強盜,逃了出來。」老人道:「很好,咱們進去。」進洞後只見山洞很深,李文秀跟隨在老人之後,那山洞越行越是狹窄。

  行了數十丈,山洞豁然開朗,竟可容得一二百人。老人道:「咱們守住狹窄的入口之處,那三個強人便不敢進來。這叫一夫當關,萬夫莫開。」李文秀愁道:「可是咱們也走不出去的。這山洞裏面另有通道麼?」老人道:「通道是有的,不過終是通不到山外去。」

  李文秀想起適才之事,猶是心有餘悸,問道:「伯伯,那兩個強盜給我一刺,忽然一動也不動了,難道當真死了麼?」老人傲然道:「在我毒針之下,豈有活口留下?」李文秀伸過手去,將毒針遞給他。老人伸手欲接,突然又縮回了手,道:「放在地下。」李文秀依言放下。老人道:「你退開三步。」李文秀覺得奇怪,便退了三步。那老人這才俯身拾起毒針,放入一個針筒之中。李文秀這才明白,原來他疑心很重,防備自己突然用毒針害他。

  那老人道:「我跟你素不相識,為甚麼剛才你讓馬給我,要我獨自逃命?」李文秀道:「我也不知道啊。我見你身上有病,怕強盜害你。」那老人身子幌了幌,厲聲道:「你怎麼知道我身上——身上有——」說到這裏,突然間滿臉肌肉抽動,神情痛苦不堪,額頭不住滲出黃豆般大的汗珠來,又過一會,忽然大叫一聲,在地下滾來滾去,高聲呻吟。

  李文秀只嚇得手足無措,但見他身子彎成了弓形,手足痙攣,柔聲道:「是背上痛得厲害麼?」伸手替他輕輕敲擊背心,又在他臂彎膝彎關節處推拿揉拍。老人痛楚漸減,點頭示謝,過了一柱香時分,這才疼痛消失,站了起來,問道:「你知道我是誰?」李文秀道:「不知道。」老人道:「我是漢人,姓華名輝,江南人氏,江湖上人稱『一指震江南』的便是。」

  李文秀道:「嗯,是華老伯伯。」華輝道:「你沒聽見過我的名頭麼?」言下微感失望,心想自己「一指震江南」華輝的名頭當年轟動大江南北,武林中無人不知,但瞧李文秀的神情,竟是毫無驚異的模樣。

  李文秀道:「我爹爹媽媽一定知道你的名字,我到回疆來時只有八歲,甚麼也不懂。」華輝臉色轉愉,道:「那就是了。你——」一句話沒說完,忽聽洞外山道中有人說道:「定是躲在這兒,小心她的毒針!」跟著腳步聲響,三個人一步一停的進來。

  ***

  華輝忙取出毒針,將針尾插入木杖的杖頭,交了給她,指著進口之處,低聲道:「等人進來後刺他背心,千萬不可性急而刺他前胸。」

  李文秀心想:「這進口處如此狹窄,乘他進來時刺他前胸,不是易中得多麼?」華輝見她臉有遲疑之色,說道:「生死存亡,在此一刻,你敢不聽我話麼?」說話聲音雖輕,語氣卻是十分嚴峻。便在此時,只見進口處一柄明晃晃的長刀伸了進來,急速揮動,護住了面門前胸,以防敵人偷襲,跟著便有一個黑影慢慢爬進,卻是那姓雲的強盜。

  李文秀記著華輝的話,縮在一旁,絲毫不敢動彈。華輝冷冷道:「你看我手中是甚麼東西?」伸手虛揚。那姓雲的一閃身,橫刀身前,凝神瞧著他,防他發射暗器。華輝喝道:「刺他!」李文秀手起杖落,杖頭在他背心上一點,毒針已入肌膚。那姓雲的只覺背上微微一痛,似乎被蜜蜂刺了一下,大叫一聲,就此僵斃。那姓全的緊隨在後,見他又中毒針而死,只道是華輝手發毒針,只嚇得魂飛天外,不及轉身逃命,倒退著手腳齊爬的爬了出去。

  華輝歎道:「倘若我武功不失,區區五個毛賊,何足道哉!」李文秀心想他外號「一指震江南」,自是武功極強,怎地見了五個小強盜,竟然一點法子也沒有,說道:「華伯伯,你因為生病,所以武功施展不出,是麼?」華輝道:「不是的,不是的。我——我立過重誓,倘若不到生死關頭,決不輕易施展武功。」李文秀「嗯」的一聲,覺得他言不由衷,剛才明明說「武功已失」,卻又支吾掩飾,但他既不肯說,也就不便追問。

  華輝也察覺自己言語中有了破綻,當即差開話頭,說道:「我叫你刺他後心,你明白其中道理麼?他攻進洞來,全神防備的是前面敵人,你不會甚麼武功,襲擊他正面是不能得手的。我引得他凝神提防我,你在他背心一刺,自是應手而中。」李文秀點頭道:「伯伯的計策很好。」須知華輝的江湖閱歷何等豐富,要擺佈這樣一個小毛賊,自是游刃有餘。

  華輝從懷中取出一大塊蜜瓜的瓜乾,遞給李文秀,道:「先吃一些。那兩個毛賊再也不敢進來了,可是咱們也不能出去。待我想個計較,須得一舉將兩人殺了。要是只殺一人,餘下那人必定逃去報訊,大隊人馬跟著趕來,可就棘手得很。」李文秀見他思慮周詳,智謀豐富,反正自己決計想不出比他更高明的法子,那也不用多傷腦筋了,於是飽餐了一頓瓜乾,靠在石壁上養神。

 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,李文秀突然聞到一陣焦臭,跟著便咳嗽起來。華輝道:「不好!毛賊用煙來熏!快堵住洞口!」李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塊,堵塞進口之處,好在洞口甚小,一堵之下,湧進洞來的煙霧便大為減少,而且內洞甚大,煙霧吹進來之後,又從後洞散出。

  如此又相持良久,從後洞映進來的日光越來越亮,似乎已是正午。突然間華輝「啊」的一聲叫,摔倒在地,又是全身抽動起來。但這時比上次似乎更加痛楚,手足狂舞,竟是不可抑制。李文秀心中驚慌,忙又走進去給他推拿揉拍。華輝痛楚稍減,喘息道:「姑——姑娘,這一次我只怕是好不了啦。」李文秀安慰道:「快別這般想,今日遇到強人,不免勞神,休息一會便好了。」華輝搖頭道:「不成,不成!我反正要死了,我跟你實說,我是後心的穴道上中了——中了一枚毒針。」

  李文秀道:「啊,你中了毒針,幾時中的?是今天麼?」華輝道:「不是,中了十二年啦!」李文秀駭道:「也是這麼厲害的毒針麼?」華輝道:「一般無異。只是我運功抵禦,毒性發作較慢,後來又服了解藥,這才挨了一十二年,但到今天,那是再也挨不下去了。唉!身上留著這枚鬼針,這一十二年中,每天總要大痛兩三場,早知如此,倒是當日不服解藥的好,多痛這一十二年,到頭來又有甚麼好處?」

  李文秀胸口一震,這句話勾起了她的心事。十年前倘若跟爹爹媽媽一起死在強人手中,後來也可少受許多苦楚。

  然而這十年之中,都是苦楚麼?不,也有過快活的時候。十七八歲的年輕姑娘,雖然寂寞傷心,花一般的年月之中,總是有不少的歡笑和甜蜜。

  只見華輝咬緊牙關,竭力忍受全身的疼痛,李文秀道:「伯伯,你設法把毒針拔了出來,說不定會好些。」華輝斥道:「廢話!這誰不知道?我獨個兒在這荒山之中,有誰來跟我拔針?進山來的沒一個安著好心,哼,哼——」李文秀滿腹疑團:「他為甚麼不到外面去求人醫治,一個人在這荒山中一住便是十二年,有甚麼意思?」顯見他對自己還是存著極大的猜疑提防之心,但眼看他痛得實在可憐,說道:「伯伯,我來試試。你放心,我決不會害你。」

  華輝凝視著她,雙眉緊鎖,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,似乎始終打不定主意。李文秀拔下杖頭上的毒針,遞了給他,道:「讓我瞧瞧你背上的傷痕。若是你見我心存不良,你便用毒針刺我吧!」華輝道:「好!」解開衣衫,露出背心。李文秀一看之下,忍不住低聲驚呼,但見他背上點點斑斑,不知有幾千百處傷疤。華輝道:「我千方百計要挖毒針出來,總是取不出。」

  這些傷疤有的似乎是在尖石上撞破的,有的似乎是用指尖硬生生剜破的,李文秀瞧著這些傷疤,想起這十二年來他不知受盡了多少折磨,心下大是惻然,問道:「那毒針刺在那裏?」華輝道:「一共有三枚,一在『魄戶穴』,一在『志室穴』,一在『至陽穴』。」一面說,一面反手指點毒針刺入的部位,只因時日相隔已久,又是滿背傷疤,早已瞧不出針孔的所在。

  李文秀驚道:「共有三枚麼?你說是中了一枚?」華輝怒道:「先前你又沒說要給我拔針,我何必跟你說實話?」李文秀知他猜忌之心極重,實則是中了三枚毒針後武功全失,生怕自己加害於他,故意說曾經發下重誓,不得輕易動武,便是所中毒針之數,也是少說了兩枚,那麼自己如有害他之意,也可多一些顧忌。她實在不喜他這些機詐疑忌的用心,但想救人救到底,這老人也實在可憐,一時也理會不得這許多,心中沉吟,盤算如何替他拔出深入肌肉中的毒針。

  華輝問道:「你瞧清楚了吧?」李文秀道:「我瞧不見針尾,你說該當怎樣拔才好?」華輝道:「須得用利器剖開肌肉,方能見到。毒針深入數寸,很難尋著。」說到這裏,聲音已是發顫。李文秀道:「嗯,可惜我沒帶著小刀。」華輝道:「我也沒刀子。」忽然指著地下摔著的那柄長刀說道:「就用這柄刀好了!」那長刀青光閃閃,甚是鋒銳,橫在那姓雲的強人身旁,此時人亡刀在,但仍是令人見之生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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