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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二 冤蒙不白愁欲狂(3)


  兩人馳了一日,這天行了二百餘里,途中宿了一宵,次晨又再趕道。

  將到中午時分,朔風陣陣從身後吹來,天上陰沉沉的,灰雲便如壓在頭頂一般,又馳出二十餘里,鵝毛般的雪花便大片大片飄將下來。一路上張無忌和趙敏極少交談,眼見雪越下越大,他仍一言不發地縱馬前行。這一日途中所經,盡是荒涼山徑,到得傍晚,雪深近尺,兩匹馬雖然神駿,卻也支持不住了。

  他見天色漸黑,縱身站上馬鞍,四下眺望,不見房屋人煙,好生躊躇,說道:「趙姑娘,你瞧怎生是好?若再趕路,兩匹牲口只怕挨不起。」趙敏冷笑道:「你只知牲口挨不起,卻不理人的死活。」張無忌心感歉疚,暗想:「我身有九陽神功,不知疲累寒冷,急於救人,卻沒去顧她。」

  又行一陣,忽聽得忽喇一聲響,一隻獐子從道左躥了出來,奔人了山中。張無忌道:「我去捉來做晚餐。」身隨聲起,躍離馬鞍,跟著那獐子在雪中留下的足跡,直追了下去。轉過一個山坡,暮靄朦朧之中,見那獐子鑽向一個山洞。他一提氣,如箭般追了過去,沒等獐子進洞,已一把抓住它後頸。那獐子回頭往他手腕上咬去。他五指使勁,喀喇一聲,已將獐子頸骨扭斷。見那山洞雖不寬大,但勉強可供二人容身,提著獐子回到趙敏身旁,說道:「那邊有個山洞,我們暫且過一晚再說,你說如何?」

  趙敏點了點頭,忽然臉上一紅,轉過頭去,提韁縱馬便行。

  張無忌將兩匹馬牽到坡上兩株大松樹下躲雪,找了些枯枝,在洞口生起火來。山洞倒頗乾淨,並無獸糞穢跡,向裏望去,黑黝黝的不見盡處,於是將獐子剖剝了,用雪擦洗乾淨,在火堆上烤了起來。

  趙敏除下貂裘,鋪在洞中地下。火光熊熊,烘得山洞溫曖如春。張無忌偶一回頭,只見火光一明一暗,映得她俏臉倍增明豔。前天重擊她臉,此刻紅腫未曾全消,張無忌瞧了不禁心疼,欲待道歉,又不知如何說出口。趙敏此時也正向他瞧來,兩人相視而嘻,一日來的疲累饑寒,盡化於一笑之中。

  獐子烤熟後,兩人各撕一條後腿吃了。張無忌在火堆中加些枯柴,斜倚在山洞壁上,說道:「睡了吧?」趙敏嫣然微笑,靠在另一邊石壁上,合上眼睛。張無忌鼻中聞到她身上陣陣幽香,只見她雙頰暈紅,真想湊過嘴去一吻,但隨即克制綺念,閉目睡去。

  睡到中夜,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馬蹄聲響,張無忌立時醒覺,側耳聽去,共是四匹馬自南向北而來,見洞外大雪兀自不停,心想:「深夜大雪,冒寒趕路,定有十二分的急事。」蹄聲來到近處,忽然停住,過了一會,蹄聲漸近,竟向這山洞而來。張無忌一凜:「這山洞僻處山後,若非那獐子引路,我決計尋覓不到,怎會有人跟蹤而至?」隨即省悟:「是了!咱們在雪地裏留下了足跡,雖下了半夜大雪,仍未能盡數掩去。」

  這時趙敏也已醒覺,低聲道:「來者或是敵人,咱們且避一避,瞧是什麼人。」說著抄起洞外白雪,掩熄了火堆。

  這時馬蹄聲已然止歇,但聽得四人踏雪而來,頃刻間已到了洞外十餘丈處。張無忌低聲道:「這四人身法好快,竟是極強的高手。」倘若出外覓地躲藏,非給那四人發覺不可。正沒計較處,趙敏拉著他手,走向裏洞。那山洞越向裏越窄,但竟然甚深,進得一丈有餘,便轉過彎去,忽聽得洞外一人說道:「這裏有個山洞。」

  張無忌聽得話聲好熟,正是四師叔張松溪,甫驚喜閭,又聽得另一人道:「馬蹄印和腳印正是到這山洞來的。」卻是殷梨亭。

  張無忌正要出聲招呼,趙敏伸過手來,按住了他嘴,在他耳邊低聲道:「你跟我在這裏,給他們見了,多不好意思。」張無忌一想不錯,自己和趙敏雖光明磊落,但一對少年男女同宿山洞,給眾師伯叔見了,他們怎信得過自己並無苟且之事?何況趙敏是元室郡主,曾將張松溪等擒在萬安寺中,頗加折辱,此時仇人相見,極是不便,心想:「我還是待張四叔、殷六叔他們離洞後,再單身趕去廝見,以免尷尬。」

  只聽得俞蓮舟的聲音道:「咦!這裏有燒過松柴的痕跡,嗯,還有獐子的毛皮血漬。」另一人道:「我一直心中不定,但願七弟平安無事才好。」那是宋遠橋的聲音。

  張無忌聽得宋、俞、張、殷四位師伯叔一齊出馬,前來找尋莫聲谷,聽他們話中之意,似乎七師叔遇上了強敵,心下也有些掛慮。只聽張松溪笑道:「大師哥愛護七弟,還道他仍是當年少不更事的小師弟,其實近年來莫七俠威名赫赫,早非昔比,就算遇上強敵,七弟一人也必對付得了。」殷梨亭道:「我倒不擔心七弟,只擔心無忌這孩子不知身在何處。他現下是明教教主,樹大招風,不少人要算計於他。他武功雖高,可惜為人太過忠厚,不知江湖上風波險惡,只怕墮人奸人的術中。」

  張無忌好生感動,暗想眾位師伯叔待我恩情深重,時時記掛著我。趙敏湊嘴到他耳邊,低聲道:「我是奸人,此刻你已墮人我的術中,你知道麼?」

  只聽得宋遠橋道:「七弟到北路尋覓無忌,似乎已找得了什麼線索,只是他在天津客店中匆匆留下的那八個字,卻叫人猜想不透。」張松溪道:「他寫了『門戶有變,亟須清理』八個字,咱們武當門下,難道還會出什麼敗類不成?莫非無忌這孩子……」說到這裏,便停了話頭,語音中似暗藏深憂。殷梨亭道:「無忌這孩子決不會做敗壞門戶之事,那是我決計信得過的。」張松溪道:「我是怕趙敏這妖女太過奸詐惡毒,無忌少年人血氣方剛,惑於美色,別要似他爹爹一般,鬧得身敗名裂……」四人不再言語,都長歎了一聲。

  接著聽得火石打火,松柴畢剝聲響,生起火來。火光映到後洞,雖經了一層轉折,張無忌仍可隱約見到趙敏的臉色,只見她似怨似怒,想是聽了張松溪的話後甚為氣惱。張無忌心中卻惕然而驚:「張四叔的話倒也有理。我媽媽並沒做甚壞事,已累得我爹爹如此。這趙姑娘殺我表妹、辱我太師父及眾位師伯叔,又怎比得上我媽媽?」想到此處,心中怦怦而跳,暗想:「若給他們發現我和趙姑娘在此,那便傾黃河之水也洗不清了。」

  只聽得宋遠橋忽然顫聲道:「四弟,我心中二直藏著一個疑竇,不便出口,倘若說了出來,不免對不起咱們故世了的五弟。」張松溪緩緩地道:「大哥是否擔心無忌會對七弟忽下毒手?」宋遠橋不答。張無忌雖不見他身形,猜想他定是緩緩點了點頭。

  只聽張松溪道:「無忌這孩兒本性淳厚,按理說是決計不會的。我只擔心七弟脾氣太過莽撞,若逼得無忌急了,令他難於兩全,再加上趙敏那妖女安排奸計,從中挑撥是非,那就……那就……唉,人心叵測,世事難於逆料,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,只盼無忌在大關頭能把持得定才好。」殷梨亭道:「大哥,四哥,你們說這些空話,不是杞人憂天麼?七弟未必會遇上什麼兇險。」宋遠橋道:「可是我見到七弟這柄隨身的長劍,總忍不住心驚肉跳,寢食難安。」俞蓮舟道:「這件事確也費解,咱們練武之人,隨身兵刃不會隨手亂放,何況此劍是師父所賜,當真是劍在人在,劍亡人……」說到這個「人」字,驀地住口,下面這個「亡」字硬生生忍口不言。

  張無忌聽說莫聲谷拋下了師賜長劍,而四位師伯叔頗有疑己之意,心中又擔憂,又氣苦。

  過了一會兒,隱隱聞到內洞中有股香氣,還夾雜著野獸的騷氣,似乎內洞甚深,不是此刻藏有野獸,便是曾有野獸住過。他生怕給宋遠橋等發覺,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,拉著趙敏之手,輕輕再向內行,為防撞到凸出的山石,左手伸在身前。只走了三步,轉了個彎,忽然左手碰到一件軟綿綿之物,似乎是個人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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