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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九 四女同舟何所望(5)


  周芷若滿臉通紅,低下了頭。小昭卻神色自若,說道:「謝老爺子,我是服侍公子爺的小丫頭,不算在內。」趙敏受傷雖不輕,卻一直醒著,突然說道:「謝老爺子,你再胡說八道,等我傷勢好了,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。」

  謝遜伸了伸舌頭,笑道:「你這女孩子倒厲害。」他突然收起笑容,沉吟道:「嗯,昨晚你拼命三招,第一招是昆侖派的『玉碎昆岡』,第二招是崆峒派的『人鬼同途』,第三招是什麼啊,老頭子孤陋寡聞,可聽不出來了。」

  趙敏暗暗心驚:「怪不得金毛鉀王當年名震天下,鬧得江湖上天翻地覆。他雙目不能視物,卻能猜到我所使的兩記絕招,當真名不虛傳。」便道:「這第三招是武當派的『天地同壽』,似乎是新創招數,難怪老爺子不知。」語氣甚是恭敬。謝遜歎道:「你出全力相救無忌,當然很好,可是怎麼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了?」趙敏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」說到此處,頓了一頓,心中遲疑下面這句話是否該說,終於忍不住哽咽道:「他……誰叫他這般情致纏綿地……抱著……抱著殷姑娘。我是不想活了!」說完這句話,已淚下如雨。

  四人聽這位年輕姑娘竟會當眾吐露心事,無不愕然,誰也沒想到趙敏是蒙古女子,要愛便愛,要恨便恨,並不忸怩作態,本和中土深受禮教陶冶的女子大異,加之扁舟浮海,大雨淋頭,每一刻都能舟覆人亡,當此生死系於一線之際,更沒了顧忌。

  張無忌聽了趙敏這句話,不由得心神激蕩:「趙姑娘本是我教大敵,這次我和她遠赴海外,主旨乃在迎接義父,哪想到她對我竟一往情深如此。」情不自禁,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,嘴唇湊到她耳邊,低聲道:「我對你才情致纏綿,你以後無論如何不可再這樣了。」

  趙敏話一出口,便好生後悔,心想女孩兒家口沒遮攔,這種言語如何可以自己說出口來,豈不是叫他輕賤於我?忽聽他如此深情款款地叮囑,不禁又驚又喜,又羞又愛,心下說不出的甜蜜,自覺昨晚三次出生人死,今日海上漂泊受苦,一切都不枉了。

  大雨下了一陣,漸漸止歇,濃霧卻越來越重,驀地裏刷的一聲,一尾三十來斤的大魚從海中躍將起來。謝遜右手伸出,五指插入魚腹,將那魚抓入船中,眾人都喝一聲彩。小昭拔出長劍,將大魚剖腹刮鱗,切成一塊塊的。各人實在餓了,雖然生魚腥味極重,只得勉強吃了些。謝遜卻吃得津津有味,他荒島上住了二十餘年,什麼苦也吃過了,豈在乎區區生魚?何況生魚肉只須多嚼一會,慣了魚腥氣息之後,自有一股鮮甜的味道。

  海上波濤漸漸平靜,各人吃魚後閉上眼睛養神,昨天這一日一晚的激鬥,委實累得心力交疲,周芷若和小昭雖未出手接戰,但所受驚嚇也當真不小。大海輕輕晃著小舟,有如搖籃,舟中六人先後入睡。

  這一場好睡,足足有三個多時辰。謝遜年老先醒,耳聽得五個青年男女呼吸聲和海上風聲輕相應和。兩女氣息較促,料想是受了傷的趙敏和殷離。另一女輕而漫長,似是峨嵋派內功,當是那個名叫周芷若的姑娘。唯一的男子張無忌一呼一吸之際,若斷若續,竟無明顯分界,謝遜暗暗驚異:「這孩子內力之深,實是我生平從所未遇。」餘下那姑娘的呼吸一時快,一時慢,所練顯是一門極特異的內功,自然是那個叫做小昭的小丫頭。謝遜眉頭一皺,想起一事,心道:「這可奇了,難道這孩子竟是……」

  忽聽得殷離喝道:「張無忌,你這小鬼,幹嗎不跟我上靈蛇島去?」張無忌、趙敏、周芷若、小昭等給她這麼一喝,都驚醒了。只聽她又道:「我獨個兒在島上寂寞孤單……你幹嗎不肯來陪我?我這麼苦苦地想念你,你……你在陰世,可也知道嗎?」

  張無忌伸手摸她額頭,著手火燙,知她重傷後發燒,說起胡話來了。他雖醫術精湛,但小舟中無草無藥,實束手無策,只得撕下一塊衣襟,浸濕了水,貼在她額頭。

  殷離胡話不止,忽然大聲驚喊:「爹爹,你……你別殺媽,別殺媽!二娘是我殺的,你只管殺我好了,跟媽毫不相干……媽媽,媽媽!你死了嗎?是我害死了媽!嗚嗚嗚嗚……」哭得甚是傷心。張無忌柔聲道:「蛛兒,蛛兒,你醒醒。你爹不在這兒,不用害怕。」殷離怒道:「爹爹,你快殺我啊,媽是我害死的,也是給你逼死的!我才不怕你呢!你為什麼娶二娘、三娘?一個男人娶了一個妻子難道不夠麼?爹爹,你三心二意,喜新棄舊,娶了一個女人又娶一個,害得我媽好苦,害得我好苦!你不是我爹爹,你是負心漢,是大惡人!」

  張無忌惕然心驚,只嚇得面青唇白。原來他适才間剛做了一個好夢,夢見自己娶了趙敏,又娶了周芷若。殷離浮腫的相貌也變得美了,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。在白天從來不敢轉的念頭,在睡夢中忽然都成為事實,只覺得四個姑娘人人都好,自己都捨不得和她們分離。他安慰殷離之時,腦海中依稀還存留著夢中帶來的溫馨甜意。

  這時他聽到殷離斥駡父親,憶及昔日她說過的話,她因不忿母親受欺,殺死了父親的愛妾,自己母親因此自刎,以致舅父殷野王要手刃親生女兒。這件慘不忍聞的倫常大變,皆因殷野王用情不專、多娶妻妾之故。他向趙敏瞧了一眼,情不自禁地又向周芷若和小昭瞧了一眼,想起适才的綺夢,深感羞慚。

  只聽殷離咕哩咕嚕地說了些囈語,忽然苦苦哀求起來:「張無忌,求你跟我去啊,跟我去吧。你在我手背上這麼狠狠地咬了一口,可是我一點也不恨你。我會一生一世地服侍你、體貼你,當你是我的主人。你別嫌我相貌醜陋,只要你喜歡,我寧願散了全身武功,棄去千蛛劇毒,跟我初見你時一模一樣……」這番話說得十分的嬌柔婉轉,張無忌哪想到這表妹行事任性,喜怒不定,怪僻乖張,內心竟這般溫柔。只聽她又道:「無忌,我到處找你,走遍了天涯海角,聽不到你的訊息,後來才知你已在西域墮崖身亡,我傷心得真不想活了。我在西域遇到了一個少年哥哥曾阿牛,他武功既高,人品又好,他說過要娶我為妻。」

  趙敏、周芷若、小昭三人都知曾阿牛便是張無忌的化名,一齊向他瞧去。張無忌滿臉通紅,狼狽之極,在這三個少女異樣的目光注視之下,真恨不得跳入大海,待殷離清醒之後才上來。

  只聽殷離喃喃又道:「那個阿牛哥哥對我說:『姑娘,我誠心誠意,願娶你為妻,只盼你別說我不配。』他說:『從今而後,我會盡力愛護你,照顧你,不論有多少人來跟你為難,不論有多麼厲害的人來欺侮你,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,也要保護你周全。我要讓你心裏快活,忘卻了從前的苦處。』張無忌,這個阿牛哥哥的人品可比你好得多啦,他的武功比什麼峨嵋派的滅絕師太都強。可是我心中已有了你這個狠心短命的小鬼,便沒答應跟他。你短命死了,我便給你守一輩子的活寡。張無忌,你說,阿離待你好不好啊?當年你不睬我,而今心裏可後悔不後悔啊?」

  張無忌初時聽她複述自己對她所說的言語,只覺十分尷尬,但後來越聽越感動,禁不住淚水涔涔而下。這時濃霧早已消散,一彎新月照在艙中,殷離側過了身子,只見到她苗條的背影。

  只聽她又輕聲說道:「無忌,你在幽冥之中,寂寞麼?孤單麼?可有女鬼陪你嗎?我跟婆婆到北海冰火島上去找到了你義父,再要到武當山上去掃祭你父母的墳墓,然後到西域你喪生的雪峰上跳將下去,伴你在一起。不過那要等到婆婆百年之後,我不能先來陪你,撇下她孤零零地在世上受苦。婆婆待我很好,若不是她救我,我早給爹爹殺了。我為了你義父,背叛婆婆,她一定恨我得緊,我可仍要待她很好。張無忌,你說是不是呢?」這些話便如和張無忌相對商量一般。在她心中,張無忌早已在陰世為鬼,這般和一個鬼魅溫柔軟語,海上月明,靜夜孤舟,聽來淒迷萬狀。

  她接下去的說話卻又東一言、西一語的不成連貫,有時驚叫,有時怒駡,每一句卻都吐露了心中無窮無盡的愁苦。這般亂叫亂喊了一陣,終於聲音漸低,慢慢又睡著了。

  醒著的五人相對不語,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和身世,波濤輕輕打著小舟,只覺汪洋巨浸,萬古常存,人生憂患,亦複如是。

  忽然之間,一聲聲極輕柔、極縹緲的歌聲散在海上:「到頭這一身,難逃那一日。百歲光陰,七十者稀。急急流年,滔滔逝水。」卻是殷離在睡夢中低聲唱著曲子。

  張無忌心頭一凜,記得在光明頂上秘道之中,出口為成昆堵死,沒法脫身,小昭也曾唱過這個曲子,不禁向小昭望去。月光下只見小昭正自癡癡地瞧著自己,清澈的目光中似在吐露和殷離所說一般的千言萬語,一張稚嫩可愛的小臉龐上也是柔情萬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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